AnIS

金色沙滩

*N久以前的生贺

*原创视角

*战后背景

*利艾only

*文末歌曲选自Phillip Phillips的Gone, Gone, Gone


01

那个男人又来了。

依旧是简单的白衬衣,长马靴,手中握着一根色泽老旧的鱼竿,干净简朴却不寒酸。和那些前来悠闲度假的贵族或浑身腥咸的渔人完全不同。

“两瓶Absinthe Absinth?”我擦干净手中的玻璃杯,按照惯例询问。

男人略略点头,沉默地将一枚硬币放在了吧台。

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我的目光瞬间定到了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手,衬口下摆露出的手腕精瘦有力。几道从胳膊处蜿蜒而下的狰狞伤疤盘桓在手背上的每个空隙,带着时光凝练出来的肃穆和威严。

…是军人吗。

不想过多引起客人的反感,我很快就收回打量的目光,从柜台后面取出了两瓶这种鲜少有人问津的Absinthe Absinth。Absinthe Absinth又称捷克苦艾酒,酒精纯度高达68%,是一种碧绿色的浓性烈酒。这种酒馥郁香醇,口感清淡略带苦味,但余力极足。曾就有个失恋的姑娘买过小半瓶,结果几口下去就趴在桌子上整整一天都难以恢复清醒。

可这个男人从未醉过,甚至连一星半点的醉意都没有。

他一般会在下午5点左右来到酒吧,拿着两瓶苦艾酒坐到离海最近的窗户前,安静地将酒喝到一滴不剩。从暮色霭霭的黄昏到月光清亮的夜晚,他总是望着海面,眼神中偶尔闪过海洋表面浮动着的破碎光环。

说实话这个男人与周遭喧嚣聒噪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那孤傲的脊背都带着北极冰川般的清寒。他似乎并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缓缓地来又慢慢地走,孤煞的背影清寂却不落寞,如同一座被时光湮没侵蚀的石雕,溺在深海之中化作了茫茫岁月中的一粒微尘。

壁内的5年和壁外的2年,经营酒吧整整七年时间,我都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客人。

02

清晨起床叫醒了赖床的女儿,准备好早餐后我推开了酒吧窗户准备营业。略带咸湿的海风一下子涌入了我的鼻腔,森之大地的清晨一向如此浓烈狂放。远处泛着白沫的汪绿色海水不住拍打在嶙峋峭立的陡壁上,在这个安静的世界中肆意轰鸣着,吞噬着,入眼之内的天空似乎都随着强烈的海浪而震颤,让人心底升上一种叫做畏惧的情绪。

请不要嘲笑一个刚刚从壁内出来2年,一个从巨人脚下匍匐求生如同蝼蚁般卑贱的人类内心中刻入骨髓对天敌难以抑制的恐惧。那些僵硬混沌如同人彘般可怖的物种,布满虬结肌肉的身体可以轻而易举把人类碾成碎末,同样可以毁灭一切你所珍视的,呵护的,最重要的东西。

——抱歉,我不想继续回忆下去了。

自从人类胜利后,我就带着女儿来到了森之大地旁的逝汶海旁继续重操旧业。在那一年,自由如同汹涌而至的风暴席卷了整个人类世界,人们举起酒杯开始了无止境的狂欢。街道上酊酩大醉席地而眠的人,抱着爱人失声痛哭的人,跪在教堂前泪流满面的人…这个种族在数百年之间在时间的缝隙中艰难前行,光阴巨大的阴影不知埋藏了多少亡灵,而如今,他们终于得到机会重新俯瞰这个世界,找回过往丢失在过往的干枯心脏。

而在不明世事的孩子们中,无法喝酒狂欢的他们之间悄悄流行起一种墨绿色的披风来。如果没有,他们也会从家中找出颜色相仿的布料,在背后用蜡笔歪歪扭扭的画上一对状似羽翼的图案,然后披着它走街串巷,笑声清脆而又充满希望。跑在最前方的孩子王,总会威风凛凛拿着用纸做的刀剑,一脸骄傲地宣誓道:“让我们向调查兵团所有死去的英杰致敬!我宣布,人类从此获得自由!”

这是我在找女儿回家时看到的场面,年仅3岁的桃瑞丝撕烂了墨绿色的裙摆,摇摇晃晃举着破碎的布面和一群男孩子们大声欢呼着。

“调查兵团!”

“调查兵团!”

远处的和平鸽被孩子们的笑声惊动,扑簌簌挥着翅膀远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瑞丝拖着奶气的调子告诉我说,“妈妈,长大以后我要加入调查兵团。”

我揉了揉她小小的头,淡笑不语。

孩子们为之敬仰的调查兵团,解放了人类,最值得尊敬的英雄们。

我并不了解那在传言中浓墨重彩的英雄们背后浸满鲜血与荆棘的奋斗历史,但有两个名字却是时常耳闻的,曾有很多酒客聊起他们,我也稍微听说过他们的一些事。

利威尔,艾伦·耶格尔。
 人类最强,人类希望。

听说两人在最后那场恢宏磅礴的战役中取得赫赫战功,却在处于风口浪尖之时销声匿迹。有人说两人为了胜利倾尽鲜血,最后尸骨腐烂早已死去,也有人说艾伦·耶格尔被政府忌惮彻底抹杀,那位人类最强也已隐姓埋名安然度日。人们众说纷坛,却也都只是揣测。一切的真相早已在那巍峨城墙坍塌之时,在灰尘飞溅而起的刹那,湮灭在激荡着自由光辉的万千时光中。

我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忍。

当然我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有着不合逻辑的情绪波动,主要是——

我曾见过那个叫艾伦·耶格尔的孩子一面。

那天我抱着女儿来到市场去买麦芽和啤酒花,结果在我放下桃瑞丝低头找钱时候,由于人潮太过拥挤她瞬间没了踪影。

当时我整个人都快疯了。

完全顾不得手中购买的一大包东西,我推开一个又一个冰冷的身体歇斯底里叫她的名字,整条街道我翻来覆去找了不下5次,最后终于在桥墩旁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正挽着一个少年的手,手中还拿着一大片的麦芽糖吃得满嘴都是。

我压抑不住崩溃的心情一把将她扯进怀中,放声大哭起来。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我第二次体会到了这种心脏被无数车轮碾压的感觉。而一向听话懂事的她吻了吻我脸上的泪珠,怯生生地唤着:"妈妈不哭"。

“这是您的孩子吗?”她身旁的少年蹲下身来,低声问道。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这个穿着调查兵团团服的少年。

他的年龄非常小,大约只是一个刚入团的新兵,穿着棕色的短皮褂看起来非常精神。我有些尴尬地胡乱擦了把眼泪,死死压下了心中蔓延的恐慌。

那双鎏金眼眸里带着安慰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他拍了拍桃瑞丝的脑袋,说道,“刚刚我在那边购买食物时候碰见了她在那里哭着找妈妈,本想等这个小家伙平静下来再去找您的,没想到您却来了。”

“真是非常感谢。”我抱紧桃瑞丝感激地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等到明天我一定会登门道谢。”

“不用这么麻烦的。”少年微微笑起来,“我也只是顺手而已。”

“哥哥,你的名字叫什么?”怀中的桃瑞丝眨巴着眼睛突然出声,她皱眉道,“你刚刚弄哭了妈妈,等我长大后一定要教训你。”她想了想,又道,“再给我一块糖我就原谅你。”

少年和我同时一愣,继而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艾伦·耶格尔。”他摸了摸桃瑞丝的头,弯起了眼睛,“我叫艾伦·耶格尔,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一定要珍惜。”
 那双眼睛浮动着干净的倒影,就像一杯温热的茶水,在阳光中蒸腾发散余下一室清香。

“如果因为我欺负了你妈妈想找我报仇的话,就来调查兵团吧。”

“艾伦!”他身后走来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一齐高声唤他。

“马上来!”他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来,“抱歉,”他边说边直起身,拾起了地上的两个大包裹,最后冲我笑了笑,“我得走了。”

不等我挽留,少年早已迈开步向同伴跑去,瘦削挺拔的身影干净的仿佛雨后竹木,那么活力那么青春。

那双没被尘嚣污染过的眼睛至今留在我的心中难以抹去。

“妈妈。”梳洗好的桃瑞丝冲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您在想什么呢?”

我回神捏了捏她的脸蛋,“没什么,快去吃早饭。”

“等一下,”桃瑞丝顺着我的手臂趴到窗棂上,深深呼吸了一口独属于清晨的海洋气息,快乐地向着沙滩边的海鸥大喊:“早上好啊你们!”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歪了歪头指着窗户外边,桃瑞丝小声对我说:“妈妈你看,又是那个叔叔。”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了过去。

远处的海浪翻涌着,不断撞击到礁石上激起一层细微的水汽。天与海的界限在此刻朦胧不清,远处的地平线完全淹没在这浩瀚的海浪之间。在水汽蒸腾的陡崖下的碎石滩上,穿着雪白衬衣的男人手执鱼竿,身影在大海震撼天地的咆哮下稳若磐石。一些时常难以见到的鱼类随着海潮的涌动从那诡谲绚丽的深海中来到了人类世界,很快,男人身旁的玻璃瓶中出现了好些我从没见过的鱼种,唯一能辨认的出来的是只非常稀有的鸢尾鱼,它鲜橙色的尾巴不住拍打着玻璃壁,为这苍茫静默的画面填上了一丝难能可贵的生机。

已经整整七个月了。

我关上窗户,沉寂许久的好奇心不知为什么活络起来。

从日暮苍茫的夏末到如今氤氲湿润的初春,男人固执地扎根在这片沙滩之上,每天生活规律得可怕。就像一个被抛弃在洪荒年代给隔离起来的单独生命个体,凝固在发灰的霉斑中逐渐停止了呼吸。

他从不主动与人交谈,整日坐在沙滩旁安静地垂钓,就算是别人主动他也视若无睹。以至于到现在,小镇中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存在就像一场虚幻却重复出现的梦。

人们总是会对不同寻常事物感到强烈的好奇,所以在镇上有很多关于男人的传言。见过他的渔夫们怀疑男人是不是有语言障碍或者在前些年留下了什么心理疾病,而活力青春的小姑娘们则是被男人的神秘和气质所吸引,迫切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可以解开他心结的人。

只不过下场百分之百是被男人当作了空气。

我在那个不大的玻璃瓶中见到过数不清的浅水鱼,它们拥有色泽明艳的鳞片,灵动细腻的纹路,海水浸染的身体散发独属于大海的广袤气息。偶尔也会钓到几条长相滑稽奇怪的深海鱼,男人稍加打量几眼也会放入玻璃瓶中。

没有人认得男人钓上来的所有鱼。在这个刚刚诞生不久的新世界中,人类就像一个刚刚蹒跚起步的孩子,走在无穷尽的光阴上不断探索,不断前行。如同滴答行走的时间指针,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会停在哪一秒。

而男人也不认得。

更奇怪的是他钓鱼并不是为了生存赚钱,似乎单纯得只是为了娱乐。并且曾经出现在他鱼缸内的品种,他总会将其重新放入海中,然后继续耐心等待下一次沉标开始浮动。

只有气候恶劣无法靠近海边时,在集市上偶尔才能捕捉到男人的身影。他会去几家固定的店买些生活必需品和当时市价昂贵的玻璃容器,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透明温凉的质地如同深夜投入海中的婆娑月光。

于是传言又变了。

又有很多人猜测他是一个流落壁外的落魄贵族,为了寻找失散的爱人来到逝汶海,开始了漫长而又坚执不渝地等待。

或许他的爱人就是条鱼,曾有一个女孩表情认真严肃地说。

这些传言完全没有任何依据,但也经久不衰,甚至还有人编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爱情故事。

说实话这一切都非常无聊,可人们依旧乐此不疲,他们需要在这庞大而雄浑的世界中找到琐碎消遣的调和剂。

毕竟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天天不工作还敢如此挥霍时间和金钱的人。

男人在一片风言风语中安之若素。

03

清晨的马蹄声踏碎了时间的齿轮,空气中是呼呼的风声,马儿不时喷出的响鼻都带着清脆的回音。

在我趁着这段最为清闲的时间仔细核对近期的账本时,酒吧木门砰地一下子被人撞开,一个穿着墨绿色斗篷的人风卷残云般冲到吧台抢过了我身旁的玻璃杯子仰头猛灌。

杯子里边是我为桃瑞丝准备的牛奶。

我有些懵了,犹豫一下我默不作声拿出了另一个杯子,在里面倒满了整整一杯水,递到了那人眼前。

那人再次在30秒内把一大杯水消灭干净。

“请问…”我刚说了一半,目光就顿住了,眼前墨绿色的披风下摆凌厉干净,背后隐约浮现的蓝白羽翼鲜明整洁,只是在边缘有着洗到发旧的褚黄色血迹,就像一道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疤。

一旁安静阅读童话书书的桃瑞丝也看到了,她先是怔了怔,眼睛里霎那间绽放出钻石般璀璨的惊喜光芒。

这是——
 调查兵团。

“啊啊,抱歉。”喝完整整2杯白开水和1杯牛奶的人摘下斗篷放在吧台上,擦了擦嘴边的水渍,她道,“那个该死的水壶在半路上破了,一路都是海连个河都没有,我嗓子都快冒烟了。”

她笑眯眯地抬头,“没有吓到你们吧。”

我这才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长相,高鼻梁白皮肤,一头凌乱的棕色发丝随意地扎在脑后,还有几缕黏在了满是汗水的额头上,非常轻佻散漫的样子。

除了那明亮镜片后的暗棕色瞳孔中被岁月磨练出来的沧桑和平寂。

我开口问道,“如果您还没有喝饱的话…还想再来点什么吗?”

“当然,给我两大杯啤酒。”

走过来的桃瑞丝将手中的童话书放在了一旁,然后伸手非常小心地将那件墨绿色的披风拽了下来,摸了摸上面毫不作假手感光滑的自由之翼,她再也忍不住了。

“阿姨,”桃瑞丝抬头看着这个坐下来都比她高出不少的女人,问道,“你是调查兵团的人吗?”

女人单手撑着下巴看向她,眼底有零星的笑意,“是的哟,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桃瑞丝的眼睛更亮了,她把手中的披风很努力地,像我平常教她那样叠成不太整齐的块状,放在了脚旁的小凳子上。然后,她走到女人的身前,小手拉上了那只被战火与鲜血浸染过的手。

女人被她拉得微微弯下了腰。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一直抱着轻松态度的我,心脏一凝。

桃瑞丝踮起脚,轻轻吻上了女人的左脸,表情虔诚地仿佛神殿前忠贞的臣民,然后她抬起头,用脆生生的童音坚定地,严肃地说道:

“My Hero.”

和我同时愣住的还有那个女人,那双棕眸深处的黑洞突然涌现出一股柔和来。她屈身抱起了桃瑞丝,失笑道,“你从哪学的这么奇怪的礼节?”

桃瑞丝指了指桌上被海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童话书,回答她,“在书上骑士披荆斩棘拯救了公主后,公主就是这样表达谢意的。”

女人扑哧笑出声来,“我可不是什么骑士哦。”

“我也不是公主。”桃瑞丝很认真地看她,“可你们是我的英雄。”

女人不笑了。

她的身子僵了僵。

那双棕色眼瞳里的纹路繁复艳丽,黑黝黝的看不见底。似乎从深处蔓延上一股强大的寒流,无数的冰雪瞬间翻涌而上,猛地掉落在那双微微抖动的眼睛里。

她顿了顿,用非常非常轻的声音说:

“我们不是英雄。”
 “只是一些被强迫着赶到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罢了。”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从玻璃那里折射进来的阳光刚刚好落在了女人的眼睫下方,孤寂悲伤地仿佛一颗被冰冻千年的泪珠。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心中突然一片荒芜。

想想当年人们疯狂地从壁内一涌而出,欣喜地不能自己。仅仅两年的时间,还有多少人记得当时亲吻芳香泥土时滚落而下的泪珠,谁还记得第一眼眺望过去那片刺眼绚烂的碧蓝色天空。

那种心情早已从“看!那是人类的英雄!”变为了“哦,调查兵团啊。”

包括我在内,无人例外。

人总是健忘的。
 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将桃瑞丝放在地上,女人拿起啤酒大口喝完,神色恢复如常。她看了眼啤酒杯剩余的雪白泡沫,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你这里有一个矮个子黑头发的常客吧?”

我下意识望了窗外一眼。

那个男人就在那里。

“对,就是他。”女人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纸,陈旧的表皮泛着被岁月侵蚀的暗黄,“我目前还不想死,所以请你帮我把这个给他。”

“告诉他。”
 女人眯了眯眼。
 “时间紧迫。”

说完她蹲下身,拿起凳子上的披风裹住了桃瑞丝小小的身体,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喜欢调查兵团,就加入那里吧,不过我应该看不到那天了。”

这句话说的淡漠。

女人也没有解释,她看了眼窗外,转身就走了。

“啤酒的帐记在他身上,对了,告诉他,我是韩吉,韩吉·佐耶。”

04

等到日渐西沉,男人准时准点出现在了酒吧门口,我拿出两瓶Absinthe Absinth将羊皮纸一同递给了他。

男人扫了我一眼,并没有追问,而是向往常一样坐到了窗户边,有些出神地望着金光浮动的海面。

今天屋外的海风非常大,呼吸之间满口都是咸腻潮湿的水汽。男人漆黑的发丝被海风吹得扬起,一双眼睛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下黑漆漆地发亮。

我擦拭着干净的吧台,上边还放着3个玻璃杯,里边的泡沫孤零零地化成了一滩酒水,还有不少蒸腾消失在了空气中。

韩吉·佐耶。
 在一些非常非常偏僻的深山老林中生存的人类或许对这个名字未曾耳闻,但对于我们这些一天要面对上百客人的生意人来说,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韩吉·佐耶,第14代调查兵团团长,也是当年引领人类走向曙光的重要人物之一,对巨人的研究有着十足的狂热,尤其是在战争期间她对巨人的分析和各种实验的精确值清晰到了无人能及的程度。为人类战胜巨人奠定了很大一部分的基础。
 而这个威名赫赫的人物,从王都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偏僻的海滨小镇,只是为了给男人送一张羊皮纸。

我并不认为上边记录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调查并团团长请自来跑一趟,毕竟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就将这张转交给了我。

所以,现在问题只有一个了。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那头漆黑的发丝在海风中肆意翻飞,他单手拿起酒瓶放到唇边,却没有喝。他也并不着急着打开羊皮纸,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头顶上的云一朵一朵降落下去,那凌厉的侧脸也随着蔓延的巨大阴影被一点点吞噬,只留下一个无声静默的灰白色剪影。

死一般的安静。

他握着羊皮纸的手在这段时间内握紧又松开,然后再次握紧,再次松开,最终倏而一松,缓慢地挑开了那被岁月侵蚀的一角。

由于距离太远无法看清,但我依稀看到了硬质羽毛笔书写下的陈旧笔墨和方正整齐的表格。

男人的目光在触及纸面时蓦然一松,眉宇间沉积的莽莽岁月如同炙阳下的雪块转瞬崩塌瓦解。海风中单薄的羊皮纸被风扯得仿佛快要碎掉,而他的手握的那么紧,紧到时光都被凝固成霜,淌下泪来。

这时门被人非常优雅的推开了。

我把目光移至门口,一行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一拥而入,昂贵的香水味充斥着整个酒馆,连窗口贯彻而来的海风也无法吹散。

我立马挂起了谦恭的笑容。

这些人是我们绝对不敢得罪的。

在王政大血洗中残留下来,根深蒂固的贵族。

“为什么要来这种破地方啊。”
 “我的皮肤都快被晒裂了,艾蕾斯特亚,快把你的镜子给我。”
 “这里的空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走在最前方的金发女子皱起了秀丽的眉梢,“我想我要回去了。”
 “哦不,别这样海因里希,”她身旁的男子拥住她的腰身,“你以前不是一直想来海边吗?”
 “谁知道这地方这么令人恶心。”女子嫌恶地说,“整个镇子上都是鱼腥味,我连早饭都吃不下去。”
 “相信我亲爱的,喝下几杯你最爱的Southen Comfort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男人朝我使了个眼色,接着笑意盈盈地软言劝慰。

我连忙从酒柜中挑出了Southen Comfort ,拿出一支酒馆中最为昂贵的高脚酒杯,开始调制。

“要我陪你喝酒可以。”女子发话了,她扬起了尖尖的下巴,“但我要坐窗口。”

众人的目光刷地聚集到窗边的木桌旁。

对于这些视线男人视若无睹,他目前的重点只是眼前的羊皮纸,其他一切的,所有的,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与他无关。

将Absinthe Absinth倒进了酒杯中,金碧色的酒浮动着冷冷的光辉。他分明利落的手指抓着杯口,一点点把酒水送入了口中。

贵族男子眉头微皱,但很快平复,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拿出不少光澄澄的金币,然后步伐从容地走向了男人。

“这位先生,”他气度不凡地敲了敲桌面,微笑,“我希望你能把这个位置让给我。”他将手中金币亮出来,“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

被打扰的男人在一片暮色中缓缓抬头,眼神冷得发寒。他抬手,一把挥开了那只充满铜臭味的手,薄而凌冽的唇吐出一个字。

“滚。”

金币哗啦啦滚落在地上,沉闷的声响仿佛一声露骨的嗤笑。

被当众拂了面子的贵族男子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身后那些贵族朋友们的火热视线瞬间击溃了那颗养尊处优的心。

娇生惯养的白皙脸庞上逐渐涨上了一层紫红色,男子牙齿咯咯直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给男人一拳。

这可不是什么好情况。

我连忙拿着一杯酒走出吧台,来到贵族男子身边恭敬地笑道:“其实后院中风景更好,您有兴趣去看看吗?”

“你让我一个堂堂弗里德里希的二少爷去那满是蟑螂和咸鱼的后院?”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把这个贱民给我轰出去!我命令你!”

我保持着笑容,“对不起,您和他都是我的客人,为了酒馆利益或者长远发展,我不能顾此失彼。”

我的直觉告诉我,比起这个纨绔贵族,那个男人危险的多。

“你不想开酒馆了吗!”他色内厉荏地冲我吼。

“抱歉。”我诚恳地说,“我们这些生意人本来就是靠人情吃饭的,如果您愿意,这杯酒就算是……”

“贱民!你居然敢反抗我!”他恼羞成怒,猛地将我手中的酒杯大力拂开,我的手一抖,一杯酒哗啦一下泼到了身旁男人的左臂上。连同那张羊皮纸一起被酒水泼的墨迹晕染,沾染成了一片纵横凌乱的纹路。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烟灰色眼底骤降的温度和乍现的磅礴怒气让所有生物的内心开始战栗。

我惊惧地看着他,发软的脚步忍不住连连后退。

而男人的眼睛死死盯到了被吓住的贵族男子身上。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咔吧捏断了另一瓶还未开封的Absinthe Absinth,冲着男子的脸毫不迟疑的,重重的砸了上去!

半厘米厚的玻璃瓶身在在贵族男子的颧骨处轰然碎裂,细微的玻璃渣直接扎进了他裸露的皮肤中,麻木之后与鲜血接踵而至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神色狰狞的如同厉鬼。一张脸血肉淋淋的坠落下细碎的肉块,让人的胃都在不断抽搐。

男人拿起喝了一半的Absinthe Absinth,再次泼向了那张皮肉翻卷而出的脸。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捏碎瓶颈了。

为了利用碎裂的豁口在那个执绔子弟的脸上就留下足够深的伤口。

巨大的哀嚎声在那一瞬间刺破耳膜。

“啊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男子疼得几近昏厥,他疯狂地尖叫,“我一定要让我的父亲杀了你!!!你们这些肮脏的…”

还没等他说完,比他矮了一头的男人猛地拽起他的领子,狠戾狭长的双眸杀气弥漫,血顺着他的胳膊滴落在脸上,冷酷而残忍。

他甩手将贵族男子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嫌恶地抹掉了脸上的血珠。

目睹一切已经吓傻的几个贵族全身都在颤抖,抖得最厉害的就是刚刚那个骄扬跋扈的金发小姐。终于,她再也无法遏制恐惧了,踹掉高跟鞋连裙摆都顾不上提疯了一般向外冲去,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

忽然间,另一个贵族男子痉挛地伸出了左手,指向那个如同修罗暴戾的男人,口齿不清地喊,“你…你…你是…”

“滚。”
 男人再次冷喝,空气中冰冷的威压让一群人几秒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馆窒息般地静寂着。

我缓了缓不断抽跳的心脏,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而男人拿起了被搞的乌糟糟的羊皮纸,沉默地打量了半响,坐在木椅上又一次沉寂下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暗沉。他整个人就像只被海水湮没的巨大蚕蛹,似乎有根神经在心脏处崩裂,涌现而出的伤口满满都是空白和茫然。

那双眼里的怒气也潦草的消散了,唯余下两个干涸的黑洞,宛如一片死去多年的寂海,乌溜溜流出血来。他的整个人,包括灵魂,包括肉体,仿佛早已经死去多年,连剩余的躯壳也开始泯灭,腐朽到一碰就碎掉了。

但——
 他是为什么而死?

缓过神来的我尝试着动作那已经麻掉的双腿,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沾染着血迹的碎片。

满屋子都是玻璃撞击地板的声音,钝钝的,机械的重复着。在经过桌面时,我忍不住匆匆看了眼那张被毁掉一半的羊皮纸,非常模糊地捕捉到了一行字。

104期新兵入团申请表。
 艾伦·耶格尔。

我正在扫地的手一顿,一下撞到了桌角上。

男人抬起头来,眼波冰冷地空洞着。

“抱歉。”我又看了两眼羊皮纸,忍不住开口,“这个程度还是可以修复的,我认识一个一直从事历史文书修复的老人,如果您需要…”

“哪里?”他打断我,冷若霜雪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很偏僻。”我道,“而且他已经不干很长时间了,不过几天后我要去给他送定制的葡萄酒,如果方便,我可以帮你。”

他将目光重新转到羊皮纸上,没有回应。

我在原地等了几秒,最后放弃了。蹲下身拿起被扫到木扁中的玻璃残渣,我叹口气向外走去。

而等我回来,男人已经不在了。

吧台上放了比平时多很多银币,银币下边微微发皱的羊皮纸散发着昏黄淡然的光芒。

05

一路上询问了不少渔夫,我这才勉勉强强从一个老人口中打听到那个男人的住址。顺着山后一条荒凉小径不断向前,我被这座密不透分的树林所渗出的寒气冻得不住打哆嗦,裙角也浮现出一大块水渍。无数细碎的叶片遮天蔽日,风吹过发出一连串单音节的窸窣声。

我抓紧羊皮纸快步前行,气温渐渐升了上来,踏出密林的一瞬,树木阴影被巨大的日晕一下扯碎,一片碧蓝晴空从叶片缝隙间繁复的插入,直至充盈了整个视界。

我抬头望向不远处,一幢新修建的木屋静静坐落山脚下,孤寂耸立的香樟树在木屋上空寂落地繁茂着,树纹繁丽的腰身上系着一匹肌肉健壮的枣红色战马。

我看了眼手中修复好的羊皮纸,那曾经被酒水晕染的地方简单勾勒着轮廓清晰鲜明的入团画像,画中的少年脸庞清秀,漂亮的眼角微微上挑,一脸的稚嫩,满眼的坚定。

我想,我知道男人是谁了。

走到门口,正欲抬手敲门,而屋内突然传来的木板坠地刺耳的嘶啦声阻断了我的动作。

“利威尔!你必须要冷静!”我听到一个女人怒吼,“现在的局面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前几天团内的所有财务支出都被政府掘地三尺挖出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傻子都会知道!只要他们稍微做点手脚,我们这些人铁定都得查办!”

“查办了之后呢。”男人冷声反问,“解散兵团,赶出王都,一辈子都无法进入那个猪猡遍布的地方,然后把他丢在那里束手无策么。”

“就算你去了那里,唯一的作用也只是被当作导火线给了政府更多的借口和把柄而已!”

“那你想怎么办,当一块猪肉任人宰割?”

“我们还有下一次机会。”

“选择的权力只有一次,我不会让自己后悔的。”

“利威尔!”

“这种畏缩不前的性格不像你,韩吉。”男人语气凌厉起来。

“…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只有36个。”女人的声音骤然喑哑,“你想让他们全都被权力勾斗给毁掉吗。”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还是再忍忍吧。”

“忍?韩吉,当初战争结束四面楚歌被中央宪兵围堵逼迫的时候你让我忍,他们带走艾伦瞒着我们私下处置的时候你让我忍,艾伦彻底杳无音信之后你是让我忍,而事到如今,你还要对我说这个字吗?!”

“我明白他们是故意走漏风声引蛇出洞,然后将我们这些整日盘桓在他们心脏上的毒蛇彻底碾碎。”利威尔口吻再次平复,沉冷如同死海,“战争早就结束了,他应该获得自由。”

“利威尔。”

韩吉猛地抽了口气,她沉默了几秒,轻轻地问,单薄的声音沉重地像浸了毒水的棉絮。

“就算那是一具尸体吗。”

世界瞬间缄默。

苦涩的空气拥堵在肺中化成无数细小尖锐的藤蔓,融入心脏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的刺痛。这种疼痛那么沉寂,就像踏入深海任凭海水浸透皮肤表层,漫过冰冷的唇,进入无温度的鼻腔,淋湿苍白的瞳孔,最终在巨大的水压中碾碎骨肉。

韩吉接着重复地,喃喃地说:

“是一具尸体…”

“还是36条人命…”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

我敲门的姿势还古怪地僵在半空,刚刚听到的对话让我完全忘记了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立马挂出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容,然后装作非常碰巧地把羊皮纸递给这位只手就能翻云覆雨的人类最强。

但事实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呆滞地盯着那扇开了一条缝隙的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人穿着深棕色的军团皮衣,脸色惨白冰冷,屋外灿烂透明的阳光似乎都被那张不沾生气的脸所吞没,阴沉沉的极其吓人。

立体机动装置垂在他的腿侧,散发出缕缕遏制时间流动的冰白气息。

他从我身旁疾速走过,非常用力的扯过了我手中的羊皮纸,然后走到战马旁旋身而上。身后墨绿色的披风不在灵动,而是随风迟缓地飘起,宛如一张露骨的讽刺笑脸。

一身荣光,一脸风霜。

他如同一位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垂暮老矣的王者,烟灰色的双瞳中芦苇丛生,荒无人烟。

冷得彻骨,死得忌倦。

他驾马飞奔向前,一头冲入黑暗再不回头。

我的步伐停在原地难以动弹,眼神不受控制地从门缝中向里望去。在靠墙的拐角,调查兵团第14任团长韩吉·佐耶僵硬地垂头看着地面上被男人踹断的木桌碎屑,双手紧握成拳。

“果然…”她低喃,嘴角莫名扯出一个稀薄如水的笑容来,“只能用这种方式。”

她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我,继而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明亮的镜片寒芒闪动,似乎想在我的脸上穿出洞来。之后她眯眼笑了,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那股威压的气势让我不敢反抗,乖乖地选择走了进去。

深知自己刚刚听到的东西已经触犯了某些禁忌,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配合韩吉免得造成一系列不必要的误会,表明我对那些王权斗争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想牵扯进去。

而就在我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心中的忐忑瞬间被震惊所取代了。

就在屋子中的东南侧,置放着几排巨大的展览柜,棕木色的外椓古旧沉朴,井然有序。木架上面满满的摆放着耀眼璀璨的玻璃瓶,透明温润的光泽包裹着碧蓝色的澄澈海水。每一个玻璃瓶中,都游动着一条鳞片鲜亮灵动活泼的海鱼,瓶底中还细心地放置了些金色的碎沙和斑斓的珊瑚海草。它们彼此交相辉映,汇集成了一条凝固的汪蓝色海洋,细珠般连缀的温柔海水就像是爱人柔软的吻,碧蓝了那片广袤的小世界。

非常非常美丽。
 美到让人乍舌。

“这些东西确实有吸引眼球的本事。”韩吉走近我,站在我的对面莫测地微笑,“不过…这位夫人,请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给利威尔先生送修复好的羊皮纸。”我回过神来,如实说,“不过刚刚已经被他拿走了。”

“怪不得没欣赏到他拿着那张纸片刻不离的傻样。”她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慢吞吞地笑道,“看来你刚刚在外边听到了不少呢。”

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刚顺口说出了利威尔的名字。

“我…”

“不用解释,”她打断我,眼神淡淡地看着我,“一个一心想逃避的人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的名字。”

“逃避?”我脱口而出,“一直在逃避的是你吧。”

“啊…你这么说也没错。”她若有所思,“我也是推波助澜罢了。”

“推波助澜?”

“恩。”韩吉走到那大片静谧幽然的小型海洋前,高挺的鼻梁印染成诡谲的透蓝色,“你不用害怕,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就好了,不过…”她回过头,咧嘴一笑,“在利威尔回来之前,麻烦让我这个孤家寡人寄宿在您家吧。”

语下之意非常明显。

我自然不会乱嚼舌根,毕竟变相的监视比起莫名招惹上这些大人物导致自身命运岌岌可危,要好得多。

06

第一天。

韩吉带着我再次回到了那间木屋,她飞快在桌柜上留了张纸条,然后走到了正在观赏鱼的我的身前。

“差点忘了这个。”她嘀咕了一句,抬脚踹断了木架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

失去平衡的展览柜缓缓沉陷,上边放置的玻璃瓶拥挤着坠落,撞击到地板上碎成一大片锋利的冰晶。海水淌出来浸满了整个地板,刚刚还恣意游泳的鱼儿由于缺氧在上边不住翻滚挣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息下来。

“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韩吉淡淡地说。

第二天。

韩吉坐在吧台上笑嘻嘻地和桃瑞丝闹成一团,等桃瑞丝出去玩后闲来无事还帮我清理了客人留下的酒瓶。

黄昏时她问我索要了工作报酬——两瓶啤酒,坐在窗口边大口喝起来。

“你们调查兵团的人很喜欢窗边。”我对她说,“利威尔也是这样。”

“因为这里可以看得到海。”韩吉远眺海面,遥远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空白茫然的未来,“曾经有个孩子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住在海边,然后钓光海里所有的鱼都做成好吃的鱼汤。”她似是想到什么般微微笑起来,“后来有个傻子还依照他的心愿真的照做了。”

“是爱人吧。”我瞬间感觉到了什么,故意询问她,“不然怎么会因为玩笑话执着那么久。”

她大笑起来,“爱人?不,不是。”

“其实我觉得利威尔先生才像是一个失去挚爱的人。”我继续拐弯抹角的套话,“不然怎么会活得那么死寂。”

韩吉转过头来,笑容又变成了那种捉摸不透的随意,“是吗。”

“其实我很好奇他是为什么而死。”我看着她,继续发问,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眼角的细纹再次流露出窸窣的苍老来。

“谁知道呢。”

她的声音绵长地像一声叹息。

“也许是…”
 “死于爱吧。”

第三天。

王都传出了前任调查兵团兵长盗取珍贵实验资料潜逃的消息,并迅速下发了通缉令,上边的悬赏数额高得吓人。

得到消息时韩吉正蹲在地上和一个船夫讨价还价,两个人在海滩边争得唾沫横飞。
 她似乎想买一个容量40人左右的船只。 

第四天。

调查兵团巨大的财政空洞和暗地中挪用税金的事件被政府曝光,王立刻下达命令逮捕所有调查兵团高层,并进一步取回了调查兵团的调用权。

与此同时,在韩吉的软磨硬泡下,那个船夫终于答应8个银币的低端价位把船卖给了她。

第五天。

政府宣布36名调查兵团的流寇销声匿迹无法巡捕,希望广大臣民积极提供线索反馈给宪兵团,清除这些危害社会的毒瘤。

我擦着酒杯看了眼眼前和那群酒鬼们一起咒骂调查兵团毫无端倪的女人,脑海中除了“高深莫测”的评价外,还出现另外四个字。

功高震主。

第六天。

早晨的时候,韩吉不见了。

一开始我并没有多想,因为这个一向闲不下来的女人总会忙着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过多干涉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多事的那个人。

比如说前几天她踩在啤酒桶上练杂耍,整个人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危险,而一旁酿酒的我最先发现了她的前方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如果撞上去,我认为她应该会和那个啤酒桶同归于尽。

于是我急忙跑过去喊她,结果她非常轻松的将啤酒桶转了个弯,而我由于跑得太急直接被另一块石头拌了个人仰马翻。

当我揉着肿的发光的脚踝时,参透了和韩吉相处的第一条真理。

直到天空慢慢转阴,乌压压的天空压在躁动不安的海面上,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海岸旁的一些渔人都忙着收网,把渔船驶入能躲避强烈气流的港湾。冰冷的雨丝开始飘了起来,打在人脸上生生发疼。远处的人们大声叫喊着,提醒人们关好门窗,注意防范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层层递进的海浪汹涌的扑到沙滩上,卷去了无数柔软的泥沙,唯余下一地坚冷发硬的矿石。天空中紫蓝色的锋芒连成一片,轰隆隆地低吟着,宛如魔鬼在耳边的细语呢喃。

我早早哄桃瑞丝上床入睡,拧伤的脚踝让我无法行动,只能点燃一盏煤油灯坐到窗户边开始等待韩吉。天空中的轰隆声愈发大了,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窗户上粉身碎骨,朦胧的水汽模糊成一片,遮挡住了任何想穿透阴霾的光线。

桌上的烛火扑闪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灯芯中的青蓝色随着冰冷的空气颤抖,就像一只正在哭泣的眼睛。

我在心底打了个寒战。

天空猛地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劈在海面上震耳欲聋,翻腾的海水沉黑的深渊在闪电下异常清晰,我下意识闭上眼睛,躲避那来着心底的震颤。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身影吓到几乎尖叫。

“韩吉呢。”

他走上前来,满身都是纠缠不清的血腥气。一张墨绿色披风被勾烂撕成条状,袖子也被扯掉一只。总之他身上的衣服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干净整洁,糊着满满的血迹和狰狞撕裂的伤口。

是利威尔。

我惊怔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外边纷沓而至的喧嚣马蹄声。

“该死的,跑哪去了!”

“我看到他从这边走了!”

“动作快!把实验体给我抢回来!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男人神色一凛,越过我大步走到了窗前,我这才发现男人左臂弯里紧紧搂着一个消瘦的苍白少年,在一身血腥的怀抱中干净安宁的仿若天使般纯洁。只是那深深下陷的颧骨,青白色不自然的脸庞,和完全没有起伏迹象的胸膛,很明显——他已经死去很久。

久到血液凝滞,肉体枯竭,灵魂泯灭,才等到了爱人带离他逃脱监牢,拥他入怀。

“艾伦…”我不敢置信低喊出声。王都到底利用他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张灿然的笑脸沾染灰尘,蒙上蛛网永世沉寂。

利威尔转过头,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让韩吉快点离开这里。”

“可她…”

一阵刺耳的枪鸣在不远处响起,嘈杂的脚步压下了我的声音,我甚至听到了雨击打刀身寒凉入心的脆响。

利威尔抱紧艾伦从窗口迅捷地钻了出去,海风包裹刀般凌厉的雨点顺势而入,强大的风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掀翻。

而利威尔却稳稳地潜入这场覆水难收般淹没一切的雨水中,转瞬不见了身影。

我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听到不知是谁在瓢泼大雨中大吼了一声,混杂着呼啸风声被撕扯成凄哑的兽鸣。

我努力的把头探出窗户,双手紧握窗檐死命睁开眼睛盯着那人声紊乱的远方,一声一声从马上坠落的惨叫接连响起,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凌乱的声音渐渐在雨声中湮没了。

安静下来的世界恐慌蔓延。

一道霹雳乍现天边,刺痛眼睛的惨白色光芒仿若一场浩大的祭奠,我从这大片的苍茫中终于看到了立于陡崖边被逼上绝路的男人。

他把少年牢牢护在胸前,双手执刀和眼前的宪兵对峙着,飞激而起的巨浪在他身后咆哮,仿佛魔鬼想将他拖下地狱挫骨扬灰。

男人巍然不动,即使退后一步他将万劫不复,他也没有任何退缩。

电闪雷鸣后世界重归黑暗。

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又一道霹雳。

一个走在最前方的宪兵张大嘴不知在说些什么。

黑暗。

霹雳。

男人护着男孩毫不退让,漆黑的头发淋湿后紧紧黏在脸上,冰冷的脸色几乎能将雨丝冻结,他扔掉卷了刃刀剑,扣上了腰间的猎枪。

黑暗。

霹雳。

宪兵团的人将枪口齐齐举起。

黑暗。

霹雳。

男人低头吻住了男孩被雨水浸的咸湿的唇,掏出猎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黑暗。

绝巘旷地上一声枪响。

沉黑色的海水凶狠的咬断了崖边的岩石,雷声轰鸣中世界似乎都要被撕裂成两半,雷霆乍惊,海水悲鸣,最后的一道闪电呼啸而下,世间亮如白昼。

我看到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从陡崖上飞坠而下,被砰激而起的海水瞬间吞没。

雷声滚滚而落,海面上荒草纵横。

我跌坐在地,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密密麻麻溢了出来。

其实韩吉她知道的,就算是荒滩戈壁,荆地棘天,他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最终世界被黑洞吞没,留下一地鲜血和岁月,流年未亡,却已消熄。

第七天。

暴风雨过后的逝汶海天空蓝到透明,渔夫们张罗着船只准备出海。海滩上人声鼎沸,不少人讨论着昨天晚上来去匆匆的宪兵团,但没有人知道那场瓢泼大雨中埋葬了两条本应被世人传颂的生命。

我破天荒的没有开店。

我拿着一把椅子坐到门外,等待韩吉的归来。

我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我想知道调查兵团的英雄为什么会凄惨至今,我想知道那一颗颗为政府献上的心脏到底魂归何处。

这些念头快把我逼疯了。

第八天。

韩吉没有回来。

有人告诉我说她早在暴风雨之前就已经坐船离开。

第九天。

我在酒客们不满地抗议声中打开了酒馆,和从前一样忙碌的日子周而复始。

临近下午,来了一伙外地的商人,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把酒馆的气氛炒热不少。

“对了,你们听说没有。”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大声说,“听说战争时那个人类最强因为叛国被宪兵团乱枪打死了。”

“不会吧?人类最强是那么容易死的吗?”

“所谓好虎架不住群狼啊,那个领队的宪兵团的队长也因为铲除叛徒有功连升几级呢。”

我面无表情地把啤酒端上去,胃间泛着的酸水让我想吐。

什么狗屁的乱枪打死。

第十五天。

韩吉没有回来。

本已放弃等待的我清晨打开窗户,桃瑞丝像往常一样向大海打招呼,但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很快就从窗台上下来,而是寻找什么般环视一大圈后轻声问我:

“妈妈,为什么那个叔叔不见了?”

第三十天。

我拿着酒馆里剩余的7瓶Absinthe Absinth来到两人坠崖的地方,把它们全部倒进了海水中。

没有霹雳。

没有海浪。

这里寂静着,似乎也在祭奠。

07.

“新酿出的海枣酒味道真不错。”一个熟客摇了摇手中的酒杯,“麻烦再给我一瓶。”

“抱歉已经断货了。”我笑道,“今天马上会去云屿岛进一批新鲜的海枣,请等几天再来吧。”

“云屿岛?就那个刚刚被发现的岛吗?”

“是的,听说那里是这世界上拥有最美丽的海水的地方。”我边说边拿起了桌上几颗干瘪的海枣,这种刚被人类发掘出来的植物表皮陈红,香气四溢,即使是腐朽许久后仍然朝气勃勃,一掐都能渗出汁水来。

生命力顽强到令人钦佩。

我对孕育出这株植物的小岛更感兴趣了。

下午将桃瑞斯领到隔壁的老邻居格林太太家里,这位早年丧子的老人爽快地答应了我希望她照顾桃瑞丝几天的要求。

“一路顺风!”

走远后,我听到了桃瑞丝小小的呼声。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空气中浮动着太阳的温热和风信子的香气。海风的气息也是透蓝的,凉凉盘旋于发间呼啦一下扯开了发髻。

我登上了去往云屿岛的船只,站在栏杆旁远眺模糊的海平面,蔚蓝色的海水漫延到天空,一瞬间天地仿佛都被颠倒倾覆。

在茫茫海面上足足行驶了一整天,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在海水涌动下森绿盎然的小岛,尤其是当海风拂过,那些遮天蔽日的海枣树叶片随之轻颤,波澜起伏的绿色几乎成为了另一片风韵别致的森海。 

盛世阳光倾盆泄下,我缓了缓长时间乘船带来的短暂晕眩感,踏上了这片立于喧嚣尘世之外的净土。

海滩上的沙子细细窣窣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脚下温柔的触感仿佛踩到了柔软的棉絮上,这里的海与逝汶不同,它是带着些许懒洋洋的缱倦和温和的,透明的海水漾着破碎阳光的波澜,广袤无垠的澄澈。

海边的建筑物并不多,一律的红顶白瓦,稀稀拉拉的落错着。被稻草编制而成的草亭毛茸茸地泛着光泽,下边斜倚着的流浪歌手抱着一把陈旧的木吉他徐徐哼唱。

我的视线突然被一个沙滩少年吸引住了。
 牢牢地。

他穿着雪白色的衬衫,裤腿挽得很高,手中拿着一根非常眼熟的鱼竿和一个干净透明的玻璃瓶。

里边艳丽鲜亮的鸢尾鱼一瞬生辉。

他光着脚丫踩着连绵不绝的浪花,棕色的发丝被海风吹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转过头来。

金碧色的眸子灿若星辰, 流离颠沛的岁月在那双眸子中闪现出清浅的痕迹,那么透彻干净。

他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继续慢悠悠地踩踏海水,雪白衬衫的一角随风扬起,哗啦哗啦地轻响。

我惊得捂住嘴,眼泪不知从何而起唰地坠落了下来。

“您酒馆的生意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绕到耳前,棕发女人递过来一只手帕,对我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

我接过手帕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指向那个少年,用眼神询问她。

“活着不是件好事吗。”她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个人比较偏好俗气的大团圆啦。”

“为什么…”我从哑掉的嗓子中挤出这个问题,“明明…”

“死了是吧?”她夸张的叹口气,“没那回事,是我骗利威尔的。”

“可是…”我明明见到过那个在男人怀中了无生息的苍白少年,在那个凄冷惨绝的雨夜。

“呃…”她看穿了我的问题,“好吧,其实我是个医生。”

我不知所以的看着她。

“所以让一个人处于假死状态的药我还是可以做得出来的。”她拉着我坐到草亭旁,“还可以用这个假象让那群王都的混蛋们猝不及防露出马脚,创造机会救出艾伦。”

“你那天在山上不是这么说的。”我看着眼前女人毫不矫揉做作的璀然笑脸,“你说艾伦…”

“这个我解释过了,只是推波助澜而已。”韩吉挑起眉梢指了指海枣林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那家伙一直都困在‘兵团的众人’和‘艾伦’之间难以脱身,所以我只能去用‘死’来挑战他的极限。虽然效果显著不过那天他从悬崖上跳下来真是快吓死我了啊。”她刚装作一脸惊恐下一秒就笑了,“后来一想,人类最强怎么可能轻生呢,他只不过是想利用宪兵造成两人全都死亡的假象来迷惑王都那群智障罢了。”

“所以哟。”她开心地躺在了稻草上,笑声如同一连串无意间从九天之上散落的月光。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她,顶着满脸泪水跟着她笑起来。

我将目光移至海枣林,看到一个黑发男人慢慢朝眼前浑然不觉的少年身后走去,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沙滩上彼此交融,永世交缠般封存了岁月。

这时耳边传来了铮铮的吉他声和沙哑低沉的歌声:

" When life leaves you high and dry
 当生活使你孤立无援
 I'll be at your door tonight
 我会来到你的身边
 If you need help, if you need help
 只要你想要,只要你需要"

男人走到男孩身旁,将手中的海枣扔给男孩,而一手鱼竿一手鱼瓶的男孩只能眼睁睁看着鲜红诱人的海枣滚入泥滩。

" I'll shut down the city lights,
 我会遮挡这世界所有的光亮
 I'll lie, cheat, I'll beg and bribe
 扯谎行骗,乞讨行贿
 To make you well, to make you well
 只为你安好,只愿你安好"

男孩不知咕哝了句什么,直接导致男人伸手在他额头上一个爆栗,男孩哀哀痛呼着扔掉鱼竿蹲在地上捂住额头,使劲揉了起来。

" When enemies are at your door
 当怀着恶意的敌人靠近你
 I'll carry you away from war
 我将携你远离征战
 If you need help, if you need help
 只要你想要,只要你需要"

男人先是站了半晌,似乎是挣扎了会才跟着男孩一起蹲下,他粗鲁的拉开男孩的手,叹口气说了句什么。

" And if your well is empty
 倘若生活使你陷入慌乱
 Not a thing will prevent me
 我会为你与世界为敌
 Tell me what you need, what do you need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男孩瞪大眼睛看着他,指了指他的嘴唇,然后继续瞪大眼睛看着他。

"Give me reasons to believe
 只要给我些理由让我相信
 That you would do the same for me
 你也同样的会为我奋不顾身"

男人清冷似水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笑意,他身子稍稍前倾,轻轻吻上了少年被敲得淡粉色的脑门。

" And I would do it for you, for you
 那么我将会为你而战,为你而战
 Baby, I'm not moving on
 亲爱的,我对你矢志不渝
 I love you long after you're gone.
 即便你先我而逝,我也依然爱你
 For you, for you.
 只是为你,仅是为你
 You would never sleep alone
 绝不让你孤独睡去
 I love you long after you're gone
 我深爱着你的心,将与你同在
 And long after you're gone, gone, gone.
 即便你逝世多年,多年,以后"

碧海蓝天,金色沙滩。

" I love you long after you're gone gone, gone.
 我深爱着你的心,将与你同在,同在,同在"

满目海水,满眼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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