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IS

白马非马

*兵长第一人称自叙

*生贺提前系列

*OOC慎慎慎

*非BE非HE 请看官自行定夺




01.

“你的臆梦症情况正在加重。”韩吉拿着检查报告,手指过大的力气使纸张都起了褶皱,配合上那张过分严肃的脸看起来有些好笑。她翻了几页,又继续道,“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有想要开一间美术馆这种想法。”
 “没什么。”我实话实说,“就是觉得无聊,找点乐子。”
 “别开玩笑了利威尔。”韩吉反驳说,“你认为你布满粗茧的手能握得住画笔?它生来就是握刀的。就算你已经退役了,但麻烦你考虑下它的感受。”
 “我很考虑它的感受。”我按了按手指,关节处顿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脆响,“它告诉我它能胜任这份工作。”
 “…好。”韩吉叹口气,有点妥协地道,“就算要画画,但开画廊这个目标也太远了点,你现在…”
 “我已经去一个画师家学了一个多月了。”我说,虽然那些乱七八糟的画笔我到现在都没分清,但至少描个轮廓随便上个色是没问题的。

当然也只是仅仅能描个轮廓上个色而已,兴趣来了室外作画时还有不少人还上来问我画的究竟是什么,是夕阳还是朝阳,蕴意如何,还煞有介事的讨论起来。

其实我只是画了个苹果而已。

这件事告诉了我所谓艺术就是这么抽象,反正也是画给自己看,别人能不能看懂对我来说很无所谓。
 “我先不追究上个月让你乖乖养病时说的注意事项了…”韩吉揉了揉鬓角,我这才发觉她的头发一如过去棕深发亮,丝毫不见衰老的痕迹,“就算你学会了怎么画,你也需要花时间把它画出来吧?你连画都没有怎么开画廊?”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我决定在画廊建造的时候去壁外转转,画点画稿。”我收回了视线,回答。反正战争后木材什么的都便宜的吓人,以前人们眼红哄抢的东西也都不值钱了,包括土地。在希斯特莉亚的有意偏颇下,调查兵团残存的战士都收到了相当丰厚的战后抚恤金,我决定用这笔钱完成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反正也没准备建多大,建成后我就会回来。”
 “不行!”韩吉突然抬头瞪向我,尖锐地提高了声音,“你的病情并不稳定,如果出去一个月以上出了问题…”
 “病?”我换个坐姿,不客气地冷眼瞪回去,“是你们硬要给我套上这个耸人听闻的名词,我从来没承认过。 ”

“你的病是不定期发作的,我们谁都不能确定你会在什么时候进入臆梦时期,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你不会感受到任何与现实不相符的地方!”

“所以才说你们太小题大做了些。”我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既然这个怪病对我的正常生活没什么影响,那就随它好了。出墙的旅程路线我已经确定了,今天来只是想通知你们一声,而不是来给你们阻止的机会的。”

韩吉坐在椅子上没有作声,她幽深的眼睛牢牢盯着我,棕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打翻,泛滥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我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直视回去,开画廊既然是我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退缩。

而韩吉的神色变得更奇怪了。

她先是无意识的翻动了几下检查报告,目光在虚无的一瞬恍惚着又逐渐清明。就当我以为她会继续反驳我的想法时,她却出声了:

“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我微感意外地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带着一个以前的士兵去,让他替我们照顾你,至少出了事也能有个照应。”韩吉扶了扶镜框,唇角有些下定决心的无可奈何,“我保证那孩子会很合你的心意,只是他在战争中遭受了火袭,那张脸有点吓人…”

“无所谓。”我打断她,战争中的裂肢鲜血唯一的好处就是段炼了每个军人的神经,“让他明天清晨来我门口。”

“我会通知他的。”韩吉不再硬着脾气和我对视,转而垂头开始无意识的转动她的那根羽毛笔,蘸墨的笔头在一张白纸上潦草的闪过,顿时出现几点泼洒的墨迹。

我在原地坐了几秒觉得无趣,起身准备离开。就当我走到门口拉开门靶时,看似出神的她突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似是疑问地陈述了一句:

“你真的忘了吗。”

“什么?”我顿住脚步,回头问她。可她目光的视线完全不在我身上,而是愣愣地盯着白纸上得墨点,样子奇怪极了。

“你会明白的。”她喃喃地说。

“你一定会明白的。”

 

 

02.

 

第二天天刚亮,韩吉所谓的随从如约而至。他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亚麻色背带裤,一件白衬衣洗得发亮,还披着一个颜色难言的斗篷。深深的绿色上边附着一层浅红,胸前和背后的部分似乎因为什么原因破掉后补上了新的料子。巨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庞,逆着晨光而站的他五官模糊不清,发丝从他的帽檐内延伸出来,垂到了肩胛附近。

“抬头。”我皱起了眉,这家伙给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不舒服,阴阴沉沉地就像身子上包裹了一圈潮湿的雨水,森森的寒气直逼到每个人的感官内,令人瞬间反感起来。

“报告长官,我曾经因为大火毁了容,实在怕吓到您。”嘶哑的声音就像被木锯一点点磨断了的树皮,听得人一阵牙酸。看来那场大火不仅仅毁了他的脸,还毁了他的嗓子。

“无妨。”我继续说,“抬头。”

眼前的人沉默几秒,犹豫着终是慢慢取下了兜帽。我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那张脸上坑坑洼洼的大幅度灼伤痕迹惊了惊,尤其是掩藏在伤疤下那唯余一只眼睛,溢血渗红,虚空的就像一个百年枯洞。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明显,他惶恐地看了我一眼,抬手急忙把帽檐拉了上去,一张脸再次隐没在了那片深深的晦涩之中。

我有点尴尬,也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看他的脸,但开口道歉又是我非常不拿手的事情。思考了一会儿,我只能干巴巴的问了他两个最基本的问题。

“名字,年龄。”

“报告长官,我叫弗瑞,17岁。”

“不用把军队里的那一套搬来这里,我已经退役两年了。”我赶紧将话锋转到了正题,“目前你要向我证明你有留下的价值,不然就算韩吉在后边给你撑腰,我也会在出发之前甩掉你。”

“是!”或许是我的话说的有些重,他瞬间挺直佝偻的腰板,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以表决心,“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那副阴沉的样子在行军礼时一瞬崭然。

 

 

03.

 

将近中午之时,我收拾完毕行李准备出发。心里一直打算着怎么找茬才能让那小鬼打哪来回哪去还能不伤到他的自尊,少点包袱走起来也方便。只要走出墙外,我相信就算韩吉再怎么手眼通天,她也不会找到我的任何行踪。

但事实总是让人失望的。

仅仅一个上午,这小鬼就给我的房间来了一个彻底的大扫除。地板干净的发亮,从木床下到书桌死角我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桌上新沏好的红茶,骨瓷杯中沉得刚好的透红色配着一道颜色朴浅素绿的炒菜,光是看着就很合我的胃口。

我抬头看表,碰巧是我每天定时吃午饭的时间。

弗瑞站在外边正仔细清理着那两匹从兵团退役下来的老马,手法熟稔老练。它们的速度已经远远不及目前兵团里饲养的马,连鬃毛都枯黄地失去了水分。曾经韩吉提过用不用帮我替换马匹,我拒绝了。就算年老,它们也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战士,那份磨练出来的沉稳忠诚我不想舍弃。

我坐在桌边心不在焉的吃着午饭,不知不觉中竟然吃得一干二净。等我走出房间,弗瑞已经将不多的行李全部准备好,放到马匹上安静的等待,静默却恭敬的,没有给我任何挑剔的机会。

一切都做得十分完美。

只是我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就目前情况看来,我是非得带着这个小鬼走不可了。

 

 

04.

 

我计划的第一站是墙内的一片森林,距离很近,我们很快就骑马到达了那里。现在时节正值深秋,森林内落叶直挺挺地飘落,又干又瘪地拢覆了潮湿泥泞的一大片土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片能采集到光线,地势平坦的地方,立好帐篷准备开始自己的创作。

整个过程中弗瑞倒是安静的很,只是乖乖的看着,偶尔上来搭把手。等我把画布拿出来后,他便手脚并用窜上了一颗不太高的树,抬头仰望离我们还很远很远的冰蓝色天空,就连他一直小心护着的兜帽滑落了一半都没有发觉。新奇又虔诚的,

想来战后因为外表问题他也没尝试过走出墙外好好欣赏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我暗暗叹气,心中对这个间接监视者的不满也消失了很多。

落叶一片一片往下掉,沙沙的风声中时间都默然的凝固在了一处。我随心在画布上浅钩慢画,画的与这片深秋之景却毫不相及。我认不出自己画出来的东西,索性就随着画笔勾勒。

天气虽然有些微凉,但这幅景象却实实在在的浓烈铺展在眼前,炙热地触手可及。弗瑞也开心了很多,在一个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哼起了歌。那是一首相当耳熟的歌谣,我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听到过的,但内心十分应景地升起一股凉薄难言的情绪。

另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把手放在左胸,心脏内壁靠在胸膛上发出一阵絮絮的低语,发麻地震在耳旁,低低远远,找不到踪迹。

是它想告诉我什么?

还是所谓的病情犯了?

我暂时把原因归咎到“病”上,重新将心思转到画布上来。眼见越画越没边,我便挥手将深橘色和金黄色的颜料泼洒到画布上,让它尽量能与眼前景象靠点边。

“谁?!”刚刚还懒散哼歌的弗瑞突然大喝一声,我立马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身后一片极密的树林。枝桠交错里一个黑影若隐若现,若不是认真观察还真是难以发觉。

我眯眼看了一阵儿,当即走到马匹旁取出了韩吉硬塞给我的立体机动装置。

“兵长!”弗瑞有些紧张地唤了我一声,显然是联想到了以前壁外考察时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奇行种。我朝他摇摇头,直接抛出锚线逼近了那个地方。巨人目前已经全部驱逐,这个我可以确信。

那个黑影依然驻足在原地,没有离开。越是逼近,哗啦哗啦的声音就越是明显,等我彻底看清楚,才发现那是一大片挂在树枝上破破旧旧的布匹,雨水浸透下灰白发暗,又脏又臭,看起来已经挂了很长时间。

“兵长?”跑着赶来的弗瑞在树下大声喊道,“您没事吧?”

“没事。”我拽住这个破烂的布条没有松手。它在大风的撕扯中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但上边凌厉鲜明的羽翼却清晰可辨,鲜烈如昨。

我将视线往前挑,果然看到了树根下零散的骸骨,上边还有被牙齿咬断的痕迹。继续往前,更多惨白的骨头散落一地,甚至还有不完整的骷髅头。它们黑洞洞的眼眶望着极远的地方,身躯却只能沉睡于此化作亡灵。

调查兵团来过这个地方不止一次,但我不记得曾潜入到过这么深的地方,还这么密集的牺牲掉这么多士兵。想着我拿出腰间别着的匕首,把那件斗篷上分裂的徽章一点点割下。斗篷上线头非常糟,再加上布料已经被撕烂,我费了很大劲才把那个分成三块的徽章弄了下来。树下的弗瑞先是大呼小叫着,在看清了那个所谓黑影的原型后,乖乖闭上了嘴。

我把徽章装入衣兜,利用立体机动跃回了地面。弗瑞跟在我身后,不经过我同意就默不作声地将搭好的帐篷和画板都收了起来。

我在一旁看着他忙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衣兜中的徽章,没有阻止。

因为他并没有做错。

手中的徽章太烫人,烫的我五脏六腑都有点不太好受。这里应该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更想不起主人公是谁。

这种四顾茫然的感觉让人很烦。

所以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05.

 

从森林内出来后,我们一路驾马飞奔。这一路上人烟稀少的很,直至将近凌晨,我们才堪堪在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家能吃饭的旅馆。旅店主人似乎很久没见过客人了,看到我俩的眼神亮的简直像看到了一大摞钱一样,又是帮忙搬行李又是招呼家眷下来做饭。他家那个7.8岁的小鬼在这个过程里一直盯着我看,奇怪得很。

我看着这不太干净的环境心里并不满意,但直接在野外打地铺又得花费时间去打猎。我倒没什么,弗瑞那小子我中午时就没见他吃过饭,想来已经饿了一天。

几样简简单单的小菜很快上了桌,我让弗瑞坐在桌子边上赶紧吃饭,自己随便拿了一瓶酒站到窗口开始慢慢酌饮,权当解渴。

这家矗立在山脚的旅馆环境及其荒凉,我扫了眼周围发现都是密密麻麻的篱笆,上面覆着的干涩的枯叶在深秋的夜色中簌簌作响,一下子被吹掉了几片。

空隙中蓦然出现一双蓝得苍老的眼睛。

我怔了一下,就看见那团树叶动了动,接着一点点挪向了我,一瘸一拐地,速度却很快,眨眼就到了眼前。一只手伸到我的眼皮下,直冲酒瓶而来。

有趣。

我把酒瓶轻轻一甩扔到另一只手,在那人刚反应过来时又扔回去,反反复复几次下来,那人终于停下手,恼羞成怒指着我的鼻子大吼道:

“臭小子!知不知道尊老爱幼?!喝口你的酒会死吗?”

我挑了挑眉,臭小子?我都快奔四了好吗。

那人见我不说话,接着道:

“把酒交出来!知不知道规矩?”

他一边说话一边挥舞手臂,身上用树叶织成的蓑衣随着一点点散开,同时我也看清了那张苍老但精神的脸。

“你这个臭老头又吓唬我的客人!”刚下楼的店主看见这一幕,抄起笤帚就往门口跑,“不和那堆老骨头坐在深山里等死也别赖在我家门口瞎闹!”

老头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他神神绉绉打量我一眼,飞快地说了一句:

“小伙子,你有心事。”

我抬眼瞟了瞟他,低头继续喝酒。

“你的记忆里缺席了一个人。”

我的手指一顿,那口酒水含在喉咙里火辣辣的灼烧,难以下咽。盯着酒水,上边冷光凛凛,让我莫名慌了心神。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需要报酬。”他一边说一边往院门跑,脚步歪歪斜斜的,身上的叶子也跟着往下掉。店主追在他后面挥舞着扫帚,几下快打到他的时候都被轻巧地闪过。

“利威尔!故事的结局你知道吗?明早拿酒来山顶!”

 

 

06.

 

第二天我守约而至,只是身边多了个跟班。昨天那老头说话说的太大声,坐在屋子里的那个小鬼听了个一清二楚。今天还没等我起床,他就早已收拾好站到了门外,手中还拿着两瓶不知从哪弄来的烈酒。

“你不必去。”我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尽职尽责的家伙,“我很快就回来。”

“韩吉分…团长给我的命令是在您身边,寸步不离。”他一改第一次见面畏畏缩缩的样子,鼓足勇气冲我道:“如您所见,我是军人,执行命令是我的职责。”

我实在懒得和一个死心眼的小鬼计较,心里又不想让一个老头子等我,草草收拾一下后立刻就出了屋。

清晨的山路上雾很大,白茫茫地湿润成一片。山体断崖那边安静极了,偶尔有几声凄厉的鸟鸣贯穿山体,尖利地就像一根根箭矢,划破了凝固的稀薄空气。

走了片刻,这座不高的山也到了尽头,孤零零的山头上有好几个破旧的小屋,屋门都闭得死紧。只有那个老头形单影只地坐在门口的石块上,混混沌沌不知在眺望着什么,一双眼睛没有焦点,连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觉。

弗瑞站在我身后一脸警备地看着这个老头,拳头绷紧,浑身的刺都亮了出来。我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不过是一个老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敌意?

“利威尔啊…你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活?”老头突然开口说道,声音低哑如雾水,缓缓沉入谷中,“荣誉?自由?…还是…为了别人的交托给你的信念在消耗自己形容枯槁的生命?”

鸟叫在他音落的瞬间响起,半寒冷半干枯地哀鸣,凄厉如同暮年挽歌。

我没有回答他岔开了问题,“你昨晚说的结局是什么?”

“那是你的结局啊,唯一的结局。”他把脸埋在手里,闷闷发笑,“你却忘了,不记得了…你的归属早被烧成了灰…你找不他…但你还要寻找他…”

我不怠地皱眉,他在说什么鬼话?简直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只是想问你这个结局是什么,还有,你为什么认识我?”

“当然认识…”他恍惚地说,“我很久之前就与你认识,我因为你而死,我因为信念而死。我的信念是错的,所以我败给了你,却赢得死后的痛快。你的信念是对的,赢了梦想,却赔了你的一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再次改口:“你以后会懂的,我的酒呢?”

这话题跳跃度真是够大。

“先回答问题,随着你回答的价值我会给你相应的报酬。”

“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利威尔,真正的答案就在你的画中。”老头慢悠悠地指着远处房门紧闭小屋,青色的石砖上草荇遍布,绿苔半遮掩着盖住了墙上狰狞的裂缝,使得整片景色悲凉异常。

“我们任何人离不开这个地方,你可以,只有你可以。”

我后悔了,昨天就不该相信这疯老头胡扯,大早上的我是来看他胡言乱语的吗?

“还有你,那个小伙子。”他话锋一转,指着弗瑞连连冷笑,“现在的利威尔是不完整的,你们知道吗?知道了还要袖手旁观吗?”

“恕我直言,我们已经十分尽力。”奇迹的是,弗瑞竟然听懂了老头的话。他拉低帽檐,只露出被火烧到扭曲的下颌,回答道:“至少比较起您,我们不会因为自己不敢承担责任的原因就弃一个孩子而去,留下一句我当不好…之类的话,事到如今都不敢面对。”

老头突然大笑起来。

“真是有志气啊小鬼!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吗?”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可说这么多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是掌控在利威尔手上的,我们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有用的。”弗瑞上前弯腰把酒放在老头身旁的草垛上,接着说道,“不然我们都不会在这里,你也不会有酒喝。”

老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连脸色都阴了下来,活活一副风雨欲来之势。我心里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妙,下意识反手把弗瑞拽了回来。瞬间刀刃从弗瑞的喉咙上险险划过,顿时滑落一层血珠。

我迅速掏出腰间的匕首,身子左侧把弗瑞推到身后顺便一脚踹掉了老头手中的弯刀,紧接着手臂用力扼住他的咽喉转手将匕首抵在他的气管上。

“你想干什么?”我知道我的脸色绝对说不上好看,“今天让我来目的是什么?”

老头没有挣扎,似是放弃抵抗卸下了所有力道。他的眼角下瞥,竟然缓缓地轻笑起来。

“不错…没有退步。”他笑着,叹息着,“我从没料到你这样的、童年肮脏到充斥着拼杀和存活威胁的小鬼都能坚持信念,从流氓变成英雄。你活得无悔,比我要强上很多。”

我握紧匕首,心下除了愤怒更多的是疑惑,这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和我说话?

就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不过…没有另一个小鬼,你也不可能坚持信念走到今天吧?”他说,“所以,直直地走吧,利威尔,你会见到他的。不过我很好奇,你身后的小鬼是什么来头?你为什么会带着他来这里?”

我向斜后方扫了一眼。

弗瑞站在老头对面垂头沉默着,并没有像往常一遇事就大呼小叫起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有一种很明显的悲哀渐渐从他周身溢出,熏染得空气一片苍凉。

“你不觉得奇怪吗?利威尔。只是因为他和某个人年纪相仿就爱屋及乌了吗?”

我突然意识过来,这才短短的几天,为什么我会这么维护这个小鬼?为什么会纵容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明明习惯单独生活为什么会这么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这才我的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兵长…”他捂着被划破的伤口,低低地说,“放开他,我们走吧。”

“给我一个可信的理由。”我冷声说,“来证明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命。”

“因为他曾经威胁过一次。”他轻声回答说,“您忘了吗?在发掘巨人秘密之时,那次在地下教堂的战役。”

“记得。”我回想了一下,“可我没见过他,他是中央宪兵团的人?”

“应该是您忘了吧。”弗瑞摇摇头,“好不容易等到战后,所有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吧。您就当探访了一位老友,还是不要太较真的好。”

我犹豫了一下,当年战场上我杀过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多到回想起来都让人压抑,我不想继续往那沉重的罪孽上再添一笔。况且老头的杀意早已在刚刚就消失殆尽,快得就像刚刚的一切仅是在试探。

可他想试探什么?

“别再耍花样。”我默认了弗瑞的提议,把老头喉咙上的匕首带着威胁意味紧了紧,然后慢慢松开,“滚吧。”

老头大笑两声,倒也爽快地矮身夺过草垛上的酒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记得当年那场在地下教堂发生的战役,可当时救了希斯特利亚,在她的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变成了巨人之后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利威尔。”老头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再次出了声。过大的雾气里他的侧脸朦胧地萧条着,生生扯出一连串湿润来。

“你的归属已经被烧尽了,你的艾伦再也找不到了。”

 

 

07.

 

那老头说完那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后就莫名其妙的消失掉了,最终我也没问到他口中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下山的路上,弗瑞沉默到底,直到抵达旅馆我都没撬开他的嘴。无奈之下我只能先让他去把喉咙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把那个名字压到了心底。

艾伦。

我轻轻从嘴唇摩擦间沉淀出这两个字,很常见的读音,很普通的名字,普通到让人看一眼就忘掉了。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联?

我努力地从回忆的一丝一线中摸索寻找,试图找到一点点线索,可努力了半天后都是徒劳。百无聊赖下,我盯着这家旅馆周围密布的篱笆,忽然有了作画的兴趣。

准备好画板画笔,我转身回去拿颜料,结果刚一回首,便有手递过了一个面包。

我低下头,昨天晚上那个死盯着我的小屁孩站在我的身侧,一双深棕色的大眼干净无暇,带着孩子特有的青涩腼腆。他有点紧张地看看我,又把面包往前递了递。

我懂了他的意思,就把面包拿了过来。他的嘴角稚气地一扯,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您一定是利威尔兵长!我认得您!在战时的宣传画上!”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十分刺眼的光芒。那种眼神我曾在别处见过,也曾在很多死去的士兵眼里见过。

那种光芒叫崇敬。

这也同样是压着我的思想使我日夜难寐的坚硬磐石。直到胜利,直到今日,我依旧努力想从那种目光汇聚的巨颚里挣扎出来,可那种疼痛在平静下来之后越演越烈,纵使鲜血淋漓,致死都难以脱逃。

我想我的脸色在想到已役战友之时一定十分难看,不然这个小鬼不会突然瑟缩了一下,连一开始灿然的笑容也蔫了下去。

“我、我只是想告诉您,我真的很崇拜您!”他紧张地都有点结巴,“如果没有您,我们是不会走出墙壁,得到自…”

“不对。”我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火,星火燎原,噼噼啪啪烧断了许多根神经,“你真正该感谢的是那些死去的士兵!是他们堆起的尸体让你翻越了那座墙!”

那孩子显然被我吓住了。可他没有逃,慌了一下反而发着抖抓着我的衣角,轻轻地说,“我不会忘记的,他们都是很伟大的人,请您不要生气。”

我也愣了一下,我怎么会幼稚到和一个孩子发脾气?

低低叹口气,我半蹲下身子和他对视。那双眼睛又明又亮,干净地纯粹,童稚到都晕染不了任何颜色,还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我的手搭在他的头上,放缓和了表情。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他们只是帮你们撕开了一个口子。穿过那层隔阂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他的笑容瞬间复原,元气满满地拍了拍左胸膛说:

“遵命!我的长官!”

傍晚临走时,弗瑞终于现了身。他忙着打理行李和马匹,把我能做的事都抢了过去。

我乐得清闲,坐在一旁收拾画笔。等收拾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今天上午拿出去的画架还没有收回来,于是走向了上午和那孩子相遇的地方。

很碰巧的是那孩子还在那个地方,连同他的父亲。

“父亲,他真的是利威尔兵长啊,那个英雄,战时的人类最强。我把我的早餐给了他,您现在再给我预支一个星期的早点给他好不好?”

“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他父亲骂咧着抽了下他的屁股,“就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调查兵团!我们才被别人从内地里赶了出来!忘了你当初那小少爷的生活了?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饥一顿饱一顿!”

“可是…可是…”孩子嗫嚅着说,“我觉得现在很好啊…可以去任何地方…也不会被巨人吃掉。”

“呆在内地也不会被巨人吃掉!”他父亲瞪了他一眼,“这墙壁一塌,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明明呆在墙壁里不会发生任何事,就是他们一次次壁外调查才引来那么多巨人!”

“才不是!”小孩嘴犟地回道,“那样根本不自由!我才不要什么钱!他们就是英雄!”

“别胡说!是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半人的怪物!那种人怎么能被当成英雄!”

“怪物已经死了!是利威尔兵长杀死的!他就是我的标榜!人类以他为荣!”

“放屁!他们就是一群蚕食我们的赋税的吸血鬼!他们带回尸体带来瘟疫,还夺走了我们的生活!”

那个男人的话越说越难听,我冷着脸听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喘气般的抽吸声。我一回头,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弗瑞佝偻着身体,像是背负万重重力般缓缓半蹲了下去。眼泪从他脸上的伤疤弯曲着淌落,滴在他受伤的脖颈上。刚绑上去的白纱布慢慢被水濡湿了一块,变成了惨淡的灰色。

我看着这么伤心的他,无言以对。

人类的天性里,忘恩负义,唯利是图,贪图安逸这几点是根本无法抹去的,我承认这三点在我身上也有体现过,这没有人能否认。

可对于战场上拼死拼活才能活下来的士兵来说,听到这些难免会寒心。

“兵长…”弗瑞双手紧握成拳,手指陷入肉中掐出一连串褶皱,“为什么…明明我们那么努力…明明前辈们都献上了那么多生命…”

我沉默地把视线移在脚边干枯发黄的篱笆上,它早已失去了水分,离彻底分崩离析只剩下最后一步。

“这不能强求。”

我冷着脸说。当我们是乞丐吗?难不成辛辛苦苦打倒了巨人还要求别人来崇拜?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别自以为是,还真把自己当英雄了?”

“我们不是英雄!”他蓦然大吼道,吓了我一跳,“可我们生来就是自由的!我不会因为他人的质疑而哭泣!”

他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店主。店主呆了一下,连忙悄悄回头看了我俩一眼。我面无表情地回视过去,冷冷注视着男人拉着孩子飞快走了。

“我发誓!就算仅是为了献出生命的前辈!我一定会用我的脚步踏完这片大陆!”

“没人能阻挡我!我一定能做得到!”

“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

他明明在哭,声音却出奇的大,坚定地如同精钢,根本无法折断。

“为自由欢呼!为战士们献上心脏!”

 

 

08.

自从那件事之后,弗瑞便常常出神。所幸情绪爆发完毕,他身上那股阴沉沉的气息也削减了很多,至少每天晚上遇到他时我已经能淡定如斯地瞟他一眼继续上厕所。

我的旅途也才刚刚开始。

大雪纷飞的高纬度原林,温热发褐的夜间沙漠,低沉雄厚的山间瀑布。明明就是几天的路程,然而这个世界总是随着步伐在不停的变化,谁也猜不到下一步会踏入什么季节。

我一边走一边画,画纸在不知不觉中仅剩下薄薄一沓,颜料也即将消耗完毕。旅行路线上正巧经过一个小镇,我当即决定进去采集一点生活必需品。

平心而论,这座小城发展的不错。城内居民很多,沿街的叫卖声也颇有民俗气息。路过几个摊点时,我还发现了很多前所未见的东西,长得七扭八歪很是稀奇。最让我记忆鲜明的是摆在水果摊上一种深褐色发臭、布满刺的“石头”。那味道离着老远就把我熏了个够呛。

这方面弗瑞就显得勇敢的多,他先是好奇地询问了摊主一下这石头的基本情况,万幸是摊主没被他的脸吓到,而是很热情的讲解起来。他听完后便伸手戳了戳那硬巴巴的外皮,在摊主的挑拨下还兴致勃勃的直接划裂了一个。花白的果肉一下子溢了出来,一股臭味瞬间在我的鼻腔里生根发芽,侵城夺池。

……如果硬要找一个形容词,在我眼里那玩意儿就像一堆蛆,恶心程度也和其基本符合。

而且我还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越是远离墙壁,弗瑞身上不近人的气息也跟着不断减弱,前几天在乡路上骑马时就有风吹落了他的兜帽,路边还有几个嬉闹的孩子。那些孩子的胆色也够大的,非但没有尖叫逃开反而笑呵呵地朝他打招呼,尤其是个小丫头片子还给了他一束野花。弗瑞礼貌地道谢接过后才慢吞吞拉上了帽子,继续前行。

只是出神想了点事情的空档,弗瑞便下了决心开始挑战那堆蛆。实在忍受不了这股臭气熏天的味道和强烈的视觉冲击,我当即转个马身闪过那小鬼去寻找画铺。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购买齐全,弗瑞才骑马急匆匆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刚刚让人避之不及的玩意儿。我保证那东西连动物都难以忍受,不然我的马不会反应快到在我一夹马肚的瞬间抬蹄就跑。

“兵长!等等我!”他控制马匹闪过行人,在我身后喊,“这不是刚刚的榴莲!这个是椰子!不臭的!不信您闻一闻!您等等我!”

我不理。

“兵长!等等我!!”他喊得很急,“椰汁会洒出来的!您不是很讨厌浪费的吗!”

话说的不错,不过这仅限于能吃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能吃的吗。

越往前走人流变得越少,等我走出城镇,弗瑞也赶了上来。本以为他受了点冷落能识相点,谁知道这个臭小鬼居然变本加厉,自从追上来后就坚持不懈地把那个圆滚滚、毛茸茸、总之看着就反胃的东西往我嘴上塞,被我几个冷眼瞪回去后又不知从哪找出一根管子,插在上面死活就是要我尝一口。

天知道我是忍耐了多大脾气才没把他从马上踹下去,他真该谢谢我战后变得疲软的神经。

然而在那根管子三番五次险些插进我的鼻孔后,我终于忍不下去了。

“弗瑞,不想跟着就滚回去,这里不是你能放肆撒野的地方!”

我的声音抬高了些,目的就是想把他吓住。谁知道他抱着椰子的手竟然一个哆嗦,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洒了个一干二净。浅色的液体从椰壳中汩汩流出,还夹杂着一些零散的果肉。

弗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又茫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只血红色眼睛充斥着的无辜又受伤的情绪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张了张嘴,就当我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打断了我。

“对不起兵长。”我看到他的嘴角垮下,然后拽紧了兜帽轻轻地说,“这是海边的特产,我以为您会对那个地方感些兴趣…是我越矩了。”

我的心在听到“海”这个字时突然炸裂出一股岩浆般厚重的抵触情绪,额头都疼到快要轰轰作响。这股情绪来的这么突然,措手不及就到一秒就让我狼狈不堪。

我听到他继续小心翼翼地问:

“兵长…我们去一趟海边可以吗?”

“闭嘴!”我厉声喝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立刻去预定好的下一站!”

他被我吓得彻底噎住,我也分不出神来考虑自己的做法是否妥当,只能闭上眼使劲按揉太阳穴平复脑袋里叫嚣沸腾的疼痛。我能感受到时间举起刀片在我的大脑里一刀一刀慢慢划过,伤口越来越深,流泻出来的痛苦恶狠狠碾杀了每一根神经。

我的身子开始发抖,力气也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我感到我从马匹上栽了下去,耳朵贴地的时候似乎还听见了远处沙沙翻滚的水声。

眼前漆黑的世界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点一点的荧光,那些光点缓缓收拢,慢慢地幻化成一个单薄的白影。我听见它的呼吸,它的叹息,然后它伸出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兵长。”

它的声音飘渺如同沙粒,紧一紧手指就飞快滑落了。

最后入眼的,是一双碧色掺金的双眼,干净清澈。宛如发涩未熟的青杏,静静生长,却遏制在某个时间洪流,再不前行。

“您该醒了。”

 

 

09.

 

等我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我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醒了啊。”韩吉低着头在那里削苹果,语气淡淡地说,“人类最强也能沦落到因为昏倒而被路人送到医馆的时候,要不是我让调查兵团的人在各个城镇里寻找你的消息,你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头还在发疼,不过比起那时已经好了很多。伸手把柜子上早已准备好的水拿过来,我一边喝一边让自己发声,“你疯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我要去采风吗。”

“那你似乎也同意过要带一个随从吧?”韩吉手起刀落一次性把苹果削了个干净,“是不是啊我亲爱的利威尔兵长。”

经她提醒,我这才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小鬼。抬头环首四周,却并没有弗瑞的踪迹。

“那小…”

“结果那天我派的人过去,回来给我带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抱歉利威尔兵长已经先走了’,你知道我这一个多月找你找了多久?”她瞬间发难,扔掉苹果大声说道,“你不知道你的病情有多恐怖我们知道,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

我生生把那句“那小鬼在哪”的问句咽了回去,不禁抬头愕然地看向韩吉。她的情绪正激动,一颗苹果也被摔了个稀烂,可见力道之大,毫不作假。

斟酌半晌,我试探着问了句:“我现在在哪?”

“王都。”

“睡了几天?”

“一个星期!这几天都是给你硬塞营养剂之类的东西你才活下来的!”

“是谁把我送去的?”

“一个正要贩卖水果的老头!他把你送到医馆时正巧调查兵团的人也在那里,这才把你送了回来!这群人里活着的就剩你一个了!你能不能别让他们替你担心!”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既然韩吉口中那个“遭遇火灾的士兵”原路遣回,那这一个多月来和我相处的“弗瑞”又是谁?

真的要这么巧的巧合?刚刚好就有一个也受过火袭的家伙碰巧来到我的房子前和我结伴同游了这么长时间?

这也太扯了。

难不成…这个人真是我臆梦而出?

我的病是存在的?

接下来韩吉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就去,脑袋里反反复复思考着弗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点虚幻的空漏和瑕疵。

我估计韩吉也知道她是白费口舌,在情绪平复后便沉默地盯着地板上苹果的残骸,最后才憋出一句:“你的画廊快建好了,不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问:“我的画稿呢。”

“我已经送去裱装了,过几天会直接送到画廊。”韩吉吸口气,“也真亏你能把那叫成画,希望你的画廊不会被人砸掉。”

 

 

10.

 

我并没有去画廊。

那天午夜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情况下,我匆匆打理好行李驾马飞奔,去而复返。沿途寻找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巨木之森里的披风仍在,山脚下的旅馆也在,一路上的风景都在。

只是没了任何声息。

空空荡荡的,了无人烟。

旅馆的大门紧锁着,店主似乎出了远门,院子里落叶残败地洒了满地,没有被人收掇的迹象。

我不信邪,再次爬上了那座烟幕迷蒙的矮山。依旧的青石小屋,白雾散去徒留下相识的静寂无声。

那日老头倚坐的石块灰白色地沉寂,灰尘薄薄一层落满了每一条裂纹。手指划过表面,触感冷的仿佛坠入冰窟冰封了上亿年。

我站在石块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点点慑紧。难不成不止这个“弗瑞”,这路上的所有人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在下个地点,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位水果摊的主人盯了我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和那小伙子一起来的那个人吧?”

听到这句话我一直悬挂的心脏终于重归原位,水果摊主人乐呵呵地继续说,“没办法,那小伙子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女儿天天念叨着呢。那天正好是她卖给了他一个椰子,然后就看到他环视一圈不知怎么很慌张地走了。”

我想想他那张疤痕纵横的脸,心说确实挺让人印象深刻的。既然和水果摊的主人确认了这个人是存在的,那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成功从“我病得不轻”转变成“找出这个弗瑞,问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略微思忖了下,我决定先去小镇周围转转,为了方便寻找还尽全力把弗瑞的形象画了出来。

经过一路询问,每个人看到画像后无一例外都是一脸茫然的摇头。这也不能怪他们,等晚上坐到旅馆内我自己再瞅那画像几眼,都分不清自己到底画了什么。除了那眼睛处的血红比较形象,其他一律难以分辨。

果然还是我的作品太抽象了些。

 

努力了几天后,我几乎快把这座小镇的石头缝都快翻遍了,可我还是没有找到他。

然而却等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个预料之中一个预料之外。

那天我回到旅馆,打开房门就看到这两人正死命拼酒。一大屋子的酒臭味扑面而来,地板上的酒瓶散落着,有的没喝干净还在往外滴酒。下午的阳光刚好从窗口那边刺透而来,玻璃质的酒瓶晃出一大片墨绿色的光晕,鳞次栉比,带着依赖感的意外的厌烦。

“臭小子,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他突兀地举着酒瓶转过头,脸上醉意微醺,看起来竟然年轻了很多。“答案在画里啊,在你的画里。”

我眯眼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两个疯子聚集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回去吧,利威尔,画廊已经建好了。”韩吉摇摇晃晃举着酒瓶,附和道,“你会找到的,狂欢就要开始了…”

她嘻嘻哈哈地和老头碰了一下杯,满脸古怪地继续对酌起来。

我沉默地站在门口,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把这两个疯子赶出去。我很确定他俩说的语言是我能听得懂的,为什么拼在一起就这么让人费解?

“你不是在找他吗?”韩吉把酒杯端在唇边,盯着酒水一个人自顾自地说,“回去吧,你会明白的。”

“你知道弗瑞?”我诧异,“你不是说…”

“我也是刚知道,有什么问题去问他吧,在画廊,我就是在那碰到他的。他在等你。”韩吉回答完便不再理睬我,转个身接着和老头碰杯,喝酒。我看到她背对着我的肩膀微微发抖,肩线处抖落下一层飘渺的灰尘,飞舞在光线中一瞬模糊。

我也懒得在这酒臭扑鼻的房间里继续呆着,拿好行李转身下楼去了马厩。就在我跨马而上的时候,听见楼上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呼声:

“利威尔!”

我转头,看到窗户口边韩吉和老头并排而站,矫情地遥遥冲我招手。

“再见了!!”

她的脸被阳光撞碎花白一片,镜框模糊地反着光。嘴角上勾,带着薄薄的水汽。

这不像她。

“臭小子!”那老头在一边用酒瓶把窗框砸的哐哐直响,“以后给老头我多送点酒。就算之前因为彼此的道路不同而争执敌对过,你也该念念旧恩!”

……真疯了吗。

不再搭理那两人,我一拉缰绳,战马发出响彻天穹的嘶鸣。它的前蹄落在前方的阳光上,马蹄声嘚嘚踏碎了这一片旷远的末世。

我听见那声音远远的落在我身后,含着疏离的笑意远远地喊:

“再见!”

 

 

11.

 

我赶回画廊的时候,每一幅画已经被装裱好挂起,并且蒙上了白布。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画廊幽长地延伸到了很深的地方,为了保护画稿并没有安窗户。我借着前方微弱的光亮和自己良好的视力一步一步向前走。黑暗将过,光线就多了起来,耳边满是自己的脚步声发出空旷的回响,眼睛又被略显单薄的暗色覆盖,呼吸声起伏中仿佛正在慢慢地走向了一个秘密。

不像夜晚的黑暗,阑珊的光亮像是小心地掀开保护万年的封膜。直至我走到画廊的最后,大片的玻璃出乎意料成为了这座画廊最后的修筑工具。没有砖瓦,没有墙壁,阳光放肆地充斥满这个终点,和之前的黑暗形成强烈反差。

我的眼睛缓了好半天,才彻彻底底看清了阳光斜照下的一切,被白布蒙着的一切。

 

凹凸不平的菱角从白布内尖锐的刺出,堆满了这个空间。如同泼洒了的白色颜料,不染一点瑕疵。

我疑惑了。

这是我的画廊,外边挂着我的画作,那这些不知打哪来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保护的如此好?

而且这里并没有人的踪影。

心知韩吉不可能骗我,或许只是那小鬼暂时离开了而已。我继续走了两步,接着想也没想,伸手拉开离身边最近的白布——

唰啦一声。

是一柄还在滴血的剑刃。

我一愣,不受控制地再次扯开下一匹白布。

是一堆零散飘落的自由之翼的徽章。

再扯。

是已役队友的手信。

我越扯越急,心脏开始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

扯断的皮带、破旧的立体机动装置、撕裂的军装、染血的斗篷,可出现最多的却是……

一具具陈红发暗的棺材。

它们端正却扭曲的摆放在白布之下,盖子封得严严实实,带着历史洪流中肃穆的压抑感。有的棺材缺了一角,有的棺材自中间斩断割出一条冰冷的裂缝。有的棺材是完整的,有的棺材却只有一个头的大小。

他们一点都不恐怖,对我甚至还有这莫名的亲切感。可我根本没有勇气打开盖子看清里边人的脸,看清那扭曲的小棺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此时头也狰狞地痛起来。我用我引以为豪的冷静扯掉这一片片的白布,速度快到快要把布匹撕裂。

布料抖动的声音由快变急,又渐渐由快变慢。入眼内的白布散落各处,我强自镇定,死命克制心悸到窒息的跳动。

 

最终,我站到了最大的一匹白布前。

我眯眼打量它,一片寂静中左胸膛如同鼓擂跳动的声音越是明显。我的大脑告诉我说,不要打开它,可我的心跳却由此引动,几欲爆裂。

打开它…

我的手触碰到白布的表皮。

打开它…

手指握紧在白布上扯出生硬的褶皱。

打开它…

我用最大的力气,唰地用力扯开了它。

巨大的白色帷幕在半空中凌厉地划过,遮掩的物品在面具的隐没中显出了它的真实面目。

 

是一具巨人的残骸。

硕大的骨架悬于空中,苍白色的骨头白到透明。它没有蒸发,只是以一个沉默的姿势垂头跪倒在地,骨骼根根分明,默然酝酿着孤寂万年的悲哀。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左手捂住眼睛一点点下滑,滑到心脏,再滑回额头。

我看着手心里的掌纹,一圈一圈纵横交错,如同树纹缠绕,攀途附会,命不姑息。像过去,像现在,像未来。

似乎,知道了答案。

 

心里刚萌生了这个念头,身体就失控了一般,直直冲了出去。

一路上的东西被我撞得七零八落,我冲到门口,依次把画从墙上使劲扯下来凿碎了画框,然后跑到画廊终点把它们按照作画的时间顺序一幅幅拼凑。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但我知道这么做的对的。

心脏在这个过程中欣喜又悲痛地哀鸣,我将画摆放在地,给足它们空间,不顾一切将那些战火中剩余的物品推挤到一边。

然而慢慢地…

慢慢地…

有些地方不对劲了…

画面明明是凌乱无章看不出任何轮廓所在的,然而随着画面慢慢拼合,竟然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沙漠变成了他的皮肤,云霞变成了他的嘴唇,树枝变成了他的头发,那一片片瞭烧的深秋之景,竟然变成了一大团旺盛燃烧的火焰。

我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画面越来越完整。可到了最后,偏偏差了最关键的那双眼睛。

就是一双眼睛,堵在记忆之中,难以疏通。

我急躁地重新返回想看看有没有遗漏,一路寻找下来并没有找到任何一张画纸。我又不死心的在玻璃大厅里反复搜查,也是毫无线索。

几次寻找下来,就算自身身体素质再好,胳膊也累到了难以举起的境地。我靠着墙壁蹲坐小憩,将手伸进左胸兜中准备拿出手帕擦擦汗,而就在我抽出手帕的一瞬间,衣兜中传来了一声细微的纸张卷折声。

我愣了一下,伸手把那张弗瑞的画像拿了出来。纸张被我折叠着出现了一块块折痕,画面却干净依旧,没有任何破损。

我赶紧跑到画稿中间把这张纸填放了上去,随后直起身,大致的扫视了一眼这幅画。

然后我就僵在了那里。

仅仅是潦草的一眼。

血液在时光的断层内凝固成冰。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开始平复。

它终于,终于以一个绵长温柔的节奏,缓缓沉入在了左胸膛内。

 

画面上的男孩立于火焰中,一身军服破烂不堪,几道伤口盘桓在他的胳膊上,鲜血浸染了他的额头,蔓延到他的瞳孔。而他朝着画外的人淡然浅笑,释然地面对着背后烈火炎炎的死亡。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一只碧绿掺金。

一只血红渗血。

 

正是梦里那双眼睛。

原来那是我穷尽一生追寻的人。

 

艾伦,原来是你。

 

 

12.

 

我是利威尔·阿克曼。

我的童年生活在肮脏发臭的王都地下街,母亲是个红灯区里苟延残喘的妓女。她给了我生命,又用她的血泪喂养我长大,直至死亡。

之后便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自称凯尼。他教给我生存法则,教给我杀人手段,让我在地下街打下一片天。

然后他杳无音信的消失,从此无影无踪。

下水道的臭味和干瘪的尸体陪我度过了满满的童年,还有整整的少年。我厌烦臃肿恶心的地下街,我盼望走出这里踏上王都的土地。我渐渐有了朋友,感受到了难得的情义,它促使我更加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更多的自由。

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在一次与贵族的交易中,他给我想要的权利,而我要去帮他杀掉调查兵团里的一个人,名字叫埃尔文·斯密斯。

当时我刚愎自用,自以为实力强大到不会出现任何差错。我带着同伴来到壁外,轻而易举地砍杀掉巨人。就因为如此轻易的胜利,便使我略略放松了警惕。

可笑的是,轻松之后的教训来的相当突然,我丧失了陪伴多年的同伴,丢失了一开始想要王都生活权利的初心,挥刀砍向了那个罪魁祸首。

他阻止属下的行动,反手握住刀柄谴责我,说我不懂真正的自由,如同井底之蛙一样呆在一片臭水沟中便心满意足。他让我抬头看看这片被巨人统治的蓝天,然后厉声喝问我,难道一直阻止我们自由的不是这些恶心的生物,不是人类自身贪图安逸的怯懦吗?

我早被壁外的蓝天晃动了执念,所以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答案。

那时的我渴望自由,内心也因为同伴的惨死对巨人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我要杀光它们,我要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抱着这个信念加入调查兵团,在一次次的壁外调查中逐渐变得成熟,变得冷漠,变得可以准确判断形势做出最优选择。我踩踏着同伴的尸骨,鲜血淋漓的走向更远更空洞的未来。我成为了人人称颂的英雄,得到了更多的信赖和责任,压在脊梁上重有千钧,力若雷霆。

可我仍在彷徨。

我想将那些恶心呆痴的物种全部砍杀一只不留,可在它们庞大的数量压制下,答案昭然若揭——这是不可能的。我开始面对更多更多的生命在那物种的一咬一合间迸裂成碎末,他们的嘶吼嗡鸣在我耳边,他们的眼泪流淌在我的血液,日日夜夜,沸腾不息。

我握紧手中的刀,硬着头皮打这场胜算渺茫的仗。悬殊的实力差距和人类内部的争斗无可奈何地打压了内心的狼性,但血液中流动的灵魂越发炙热滚烫,烫到每一根神经灼灼发痛,汹涌在难眠的深夜溃不成军。

我到底在追逐着什么?

所死的同伴到底有没有意义?

人类是否能胜利?

数年间在战场的奔波并没有给我答案,除了猎杀巨人,我只能庸俗无为,碌碌而终。英雄的冠冕,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岌岌可危的。我知道自己根本担当不起这个称号,却又不能当众摘下将它碾碎成渣。

难道我生存的意义就是给后代做一个反抗的先例,让他们知道外边的世界究竟有多危险,给他们铺好死心呆在墙内的道路,接着筑高墙壁,永远如鸟困笼,终老于一滩浅水?

我深知人类天性中所含的惰性和怯懦,他们绝对不会利用调查兵团用命搏来的资料杀出墙壁,消灭巨人,反而会畏缩其后,贪图片刻虚幻的安逸。

难道我的一生就要这样无目的的漫游下去?

那个小鬼的出现给了我答案。

他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他是我的航标。

他叫艾伦·耶格尔。

 

 

13.

 

韩吉曾经下了一个很好地定义给他。

“血性,疯狂,叛逆,求知,执着,坚强,简单,干净,相当矛盾的结合体,可偏偏就是具有鼓舞人心的能力。”

“总之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韩吉这番话说自艾伦和女巨人大战之后。恶战结束的艾伦褪掉一身戾气,脸色苍白地昏睡在我们两人身旁的木床上,脆弱的像一张纸片,稍稍一揉就碎掉了。

我的腿由于受伤被下了严令不能随便乱动,今天我是趁着兵团的人赶去王都都不在的空档溜了出来散散心。走到一半遇到韩吉,她不由分说把我拽到了这里。

“别开玩笑了,利威尔,你眼睛一直在看这个病房,还想装什么蒜。”

好吧,我承认我是偶尔扫过几眼这里,只不过偶尔的频率有点快。

“利威尔,你不对劲啊。”韩吉挤眉弄眼地怪笑,“你自己没发觉吗?往深处想想会有惊喜的哟~”

说完之后她就找了个很拙劣的借口溜走了…算她识相。

我拿过一把椅子坐到艾伦身边,在四下无人的环境中终于能够肆无忌惮的打量起他来。15岁的孩子脸上应有的稚嫩,他有。15岁孩子不该具备的仇恨和阴霾,他也有。

说实话第一次见面时他的那双眼睛给了我相当大的震撼,明明是一种碧亮透明的眸色,偏偏塞进了那么多的狠戾和坚执,杂糅出来的神情,相当让人惊心动魄。 

这是我们在茫茫末世中找到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希望。

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开始是出于戒备和堤防,不知怎么就慢慢变成了袒护和放纵。或许是那张脸上闪现的笑容丝毫没有现世的死气,或许是他身上所带的气息和我相当相当像,疯狂、偏执、一心想把巨人彻底抹杀的夸口陈词。但他还太过年轻,没有经过血肉的磨练和洗礼,难免会意气用事。

艾伦是块璞玉,既然这块玉落到我手里,就必须绽放出他最引人的光华。

在艾鲁多等人牺牲后,我曾和艾伦谈过一次。朝夕相处的队友牺牲纵然让人心痛,但止步不前绝对是最愚蠢的做法。从他们的死亡上获取教训,继承意志,才是军人该做的事情。

他这次的表现没让我失望。

那天我陪了他一夜,想着之后的路该怎么走,想着他或亦是我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前途漫然,了然无光。

 

 

14.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也没料到那条通往胜利的道路会坎坷到一片狼藉。

104期潜伏的巨人一个个浮出水面,在我腿伤未愈的情况下艾伦被虏,埃尔文用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和不计其数的死亡才堪堪把那小鬼夺了回来。

被发掘而出的坐标之力,越加风云变色的政坛污水,由人变巨人秘密的真相…一切的一切汹涌而至,让我和韩吉简直措不及防。埃尔文被囚禁在王都里无法联络,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原本完美的计划中中央宪兵横插一脚,那个教给我活法的人,成为了横亘在眼前必须杀掉的敌人。

艾伦二次被虏。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头疼的几乎要裂开,可在这群新生小鬼中我又不得不强自镇定制定下一步计划。凯尼尾随而至,几乎堵死了我们所有的生路。

虽然情况凶险无比,但压力之大下我们终于摸爬滚打硬生生踩出一条道路并顺利救出了艾伦。我想我所有的运气都消耗在了那几天,不然最后的最后,那场胜利不会以那么凄惨的面目萧然落场。

我忘了第一眼看到那个跪倒在地,满脸鲜血的小鬼是什么心情,情况紧急下他做出决定成功硬质化,从巨人身体里出来时他的衣服早已坑坑洼洼烂到了一个极限。我把自己随身的衣服给他,心里翻滚着的焦虑情绪随之释放,那时候我才懂得,原来这几天的压力并不是单单来自战争局势的复杂化,还包杂着一种私人顾念。

凯尼因为天花板坍塌刺中要害瘫坐在原地无法动弹,我走过去问了他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他的话。

到底为什么会离开。

他哈哈大笑,情景异常悲壮。他说他当不好父母,说我是他妹妹的儿子,说他这几年的经历,说他为什么要做的原因。

临死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把那管能变成巨人的试剂塞给了我。

我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脸上滚落的鲜血,心情在那一瞬,复杂之中隐含叹息。

随之而来的日子,便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宁静。

埃尔文转危为安,希斯特利亚顺利登上王位。一切都依靠所计划的事情进行。

只是艾伦的身体情况并不是很好,一次又一次的实验消磨着他的体力,我暗暗担心但并无办法。所幸艾伦的监护权在我手上,偷偷摸摸把自己的伙食挑出好的放入他的餐盘也不是什么难事,多给他一点鼓励,少摆一些冷脸。就这样,尽量做我能为他做的事情。

事后回想,或许那种介于监护与关爱之间的感情早已变了调,我在潜意识里虽发觉却躲藏,最终在光阴里留下一个遗憾的结局,无法攥改,徒增悲伤。

临战前一天,调查兵团砸了两个月伙食费,为战争做底垫。吃饭途中艾伦和一个马脸新兵发生口角打了起来,我一开始还以为会见好就收,没想到这俩小鬼完全不给自己台阶下,大声嚷嚷闹心得很。我走过去把他两人一次性放倒,出了气又帮他俩解了围。

 

说实话,那场饭吃的人食不下咽。

我一边喝酒一边打量那些年轻的脸庞,个个笑容无畏,生命的气息越加让他们的神情更加耀眼。

只是不知道,这些笑脸最后还能剩下多少。

因为我们将面临的,是会改写历史的恶战。

 

晚上等人群散掉,我拿着酒瓶准备回房,走到半路却看见艾伦和他那两个青梅竹马不知在交谈什么。我稍稍走近,只听到一句模糊的:“走吧,艾伦,一起去海边。”

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又不便于打扰他们,就又向前走了几步。

那个金发小鬼激昂陈词,表情很是激动。大声说大海多么多么美,蕴含了多少多少宝藏。语气夸张却真挚,纯真地幻想着战争胜利后的种种生活,就像个幼稚的顽童一样。

我坐在艾伦身后一米远的门后,细细的听,慢慢地想。以前的自己似乎也幻想过胜利后会怎样生活,但在现实的打压下这个幻想颓废地缩进了心脏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太深,现在的我已经无力把它拽出来让它重现光华。

年轻真好。

我慢慢押了口酒,想。

至少有些话,凭借年少轻狂还可以说的出口。

 

 

15.

 

故事的结局,毋庸置疑是人类的胜利。

那是我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战役。

所以我选择了忘记。

我忘了细节,忘了战争是如何进行的,只记得当我放下砍到麻木的手臂时,四周静谧一片,鲜血断肢,残垣古壁,映照着天边红到刺眼的夕阳,弄胀了眼睛。

大片大片巨人的残骸蒸腾着散不掉的雾气,我抬手想抹掉眼皮上的血肉,又被手上更多的脏污恶心了个够呛。无力之下只能使劲甩甩头,稍微能看清周围后,我接连大声呼喊了几个名字依旧没有人应。踩着尸骨一点点前行,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了一个熟识的人。

是艾伦。

长时间的巨人化早已让他的身体和神經发出濒临崩溃的信号。他整个人缩在后颈里,脸上粘连着巨人猩红的肌肉。巨人的肉还没有蒸发,连着他的上半身被浸润在一种颜色奇怪的黑黄色里。他的左眼是半睁着的,直愣愣地盯着天空的某一处,丧失了一切生气。

“艾伦!”我喊,干涩的喉咙不自觉滚动着压扁了声音,低到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我注意到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只是混杂着血液和尸肉难以辨别。

…不对劲。

时间仿佛凝固,寂静地如同墓地。

这场胜利,无关欢呼无关眼泪,平静的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急躁起来,开始大跨步往艾伦那里跑,一路上被压扁的杂草出奇的多,深秋之下干成一条条冷厉的线条,大都曲折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憔悴了一地。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却在半途被人突兀地拽住了裤脚。我低头看向那满身血肉分辨不出脸的士兵,他显然已经踏入了半死亡的境地。

“兵长…别过去。”他喘着气,磕磕巴巴地说,“快逃…别过去。”

我胡乱擦了擦他的脸,勉强认出他是和艾伦打架的那个新兵。当下心底微惊,连忙蹲下身子与他对视,问,“怎么回事?活着的士兵呢?”

“死了…”他的气息弱了下去,只剩断断续续地重复,“快逃…”

话音刚落,他眼底的光芒倏而熄灭。调查兵团在那一刻,又少了一条铮铮军魂。

我抬头,望向艾伦,他的眼睛幽深空洞,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眨动过。

那里很危险…

兵长…别过去…

很危险…

我的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当即甩开步子朝艾伦跑过去。几个纵跳跃上巨人的后背,我踏着脚下散发热气的皮肉,靴底一片滚烫。

“艾伦!”冲到后颈的一瞬间我拽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将他唤醒。皮肤接触间我的直觉告诉我艾伦是活着的,刚刚升起的紧张也松懈不少。

“艾伦!”喊了几声无应答,我皱起了眉。鼻尖的怪味直冲大脑皮层,额头紧绷到了一个极致。我抓住艾伦的肩胛附近,想把他从巨人化的身躯中拖出来。结果刚一拿出刀,皮带便从肩部裂开直接宣告报废,锚线也散在地上缠住了我的脚,我一把扯掉立体机动装置,挥手将那把钝到不行的刀使劲嵌入了巨人的后颈。

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挪出,我额头上的汗越聚越多,在他大半个个身子都出来时,我不得不坐下喘口气。长时间的战斗花费了我太多精力,倒是这小鬼躺在一旁,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依旧是半睁着左眼,表情清清冷冷的,反而眼旁的花纹灼烫异常。

我看着这让人操心劳累的小鬼,鬼使神差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已经忘了当时的初衷,或许只是想感受一下他是否还有呼吸,或许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情况如何,又或许…

是想把那些压在心底准备带进坟墓里的话告诉他。

巨人消灭了。

人类胜利了。

我觉得我能不计后果的,真正年轻一次了。

 

人生第一次的经验居然在这个尸骨遍地的地方,味道也怪到要命。不过倒也比那些庸俗的鲜花情话好得多。我想了想,开口说:

“艾伦哟。”

“你自由了。”

“我们自由了。”

我第三句话刚落,便感受到额头上的汗珠从我鬓角处混着污血尖锐的滑落,然后,直直的迸溅染入了他的眼睛。那血就如同一柄刀剑,割裂了他的瞳色。他依旧没有眨眼,淡漠地任凭血色糊弄了他的眼珠,渗入他的瞳纹。多余出来的血珠拥挤着涌出他的眼眶,顺着他的眼角一路下坠,如同泪水缓缓蜿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

我的手上污血更多,实在没办法帮他擦掉。愣了会,我决定继续把我的话说完。

“艾伦,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吧,两个人一起去。”

他的右眼倏而睁开,金森色的瞳孔如同寿命将近的烛火,挣扎着亮了一下后飞快熄灭,唯余的那只鲜烈滚灼的红眸,也缓缓眨动了下,不再动弹。

“艾…”我的伦字还没说出口,一大团红到阴森的大火突然从不远处喷涌而出,如同暴雨霎那就包围住了整个战场。那股大火以势不可挡的蔓延速度迅速逼近了这里,如同毒蛇吐出丝丝毒信,火舌舔抵着大片的杂草从眨眼就到了眼前。

我清楚地看到了有很多人影在火焰之后推波助澜,隔着冲天的火焰呈现出一个刻薄的黑影。

他们如释重负地扔掉了手中的火把。

他们围观着这一幕心满意足。

我终于明白了。

那股缭绕不散的味道——是油和易燃物混杂起来的味道。

 

我眼睁睁看着这片战场以一个痛苦静默的姿势被沸煮,直至火焰已经蔓上了艾伦巨人化的身躯我才想起这时候逃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可事到如今我堪堪发现艾伦身上被泼洒了更多更厚的易燃物,有人做了手脚故意想把他生吞活剥,推入地狱!

“喂!艾伦!快张开眼睛!”我彻底急了,下了狠手拍打艾伦的脸颊,“这是命令!张开眼睛!”

此时火焰已经瞭烧到我的脚踝附近,燃烧的杂草发出噼噼啪啪的低响,一下一下就像倒数生命的鼓点。灰白色的烟雾弥天四散,我被呛得连连咳嗽,焦急之中也不能一味地等待着艾伦清醒,办法只剩下寻找可以利用的刀刃和立体机动然后借助四周的树木建筑逃出去。

然而就在我做好决定的刹那,一只铁箭穿过火幕和烟雾一下子扎透我的大腿,力度和准度显然是已瞄准已久。

我这才明白,或许在我刚踏入这片区域之时,就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

我的腿被牢牢钉到巨人裸露的肌肉之中,不能动弹。力气随着血液离开我的身体,万幸的是疼痛在此刻成了最好的醒神剂。此刻如何逃出去宰了外边那群混蛋然后带艾伦走成了我唯一考虑的事。形势所迫,我一把握住箭柄,咬牙将它从大腿中迅速拖拽出来,血液喷涌而出的瞬间我眼前也一片灰黑,只剩火焰燃烧的痛感散在眼皮,沉淀出一片血色。

手心里的火箭被火焰迅速烧到灼烫,我把它竖着插入巨人的皮肉中,就在我想撑着它站立之时,一声尖啸划破天际,冲破火幕精准地、带着寒风射向了我的身后。

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拽出铁箭去阻止着第二支箭的射击轨迹。

我成功了。

两只箭在半空中相撞,发出了尖利的撞击声。我的虎口瞬间剧痛,身躯也不稳地向后栽倒,那支箭也随之脱手,沉重的刺入了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身后。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绝望,真的是无止境的。

 

那支箭不偏不倚刚刚好刺进了艾伦的心脏正中央,仿佛老天也轻描淡写的冲我开了个玩笑,笑着揉烂我的灵魂毁了我的一生。

或许这就是天意。

我也想笑。

歇斯底里的大笑。

为什么?

凭什么?

我这么多年到底是在拼什么?

 

我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阴狠地盯着那火幕后隐藏的人,我这辈子从来没像如今愤怒也从没像如今无力过。我的手中只有一把砍巨人时残损的破刀,茫茫火海中把我的手烤的生痛。

我退到艾伦身前,他的左手还陷在巨人的后颈里,软软的耷拉着没有任何力道。他的眼睛此刻已经闭住了,一脸平静极致的悲伤。

“艾伦。”

我轻吸口气。

“对不起,是我无能,救不了你了。”

但是,艾伦。

就算我救不了你。

我也会保护你到最后。

 

火焰在我身旁爆裂,绽开耀眼的火花。还没等到第三支箭羽,我的脚下突然一阵剧烈颤抖,依稀耳边还传来了呛血的咳嗽和刺痛耳膜的咆哮。乍然间冒出来的冰蓝色从我的脚踝处一路蔓延,把我的身体一瞬冻结。

 

我动不了身子。

我不能呼吸但并没有难受的感觉。

身上的伤口也瞬间复合。

我傻了一样盯着眼前透明的冰晶,看着一只干枯到一半、骨头森白的大手笼住了我,然后拼命把我甩了出去。

 

离地那一秒是我见到艾伦的最后一面。

 

他躺在巨人的身躯上,用身体最后一部分控制着巨人的胳膊和手臂把我甩了出去。他的左手也从巨人的身躯里挣脱了出来,直直地向上,像是一个追梦人想努力抓住些什么。那根火箭刺在他的胸膛泛滥出一大股血迹,不住不住从他的身子上滑落。火焰在舔烧着他的身体,最终一口把他吞噬。

我看到了他的表情。

悲悯的,带着解脱的。

赴死的微笑。

 

“兵长。”

我在结晶听到隐约的声音。

“代替我。”

“活下去。”

“我会在您身边。”

“永远。”

“都在。”

 

我被扔到了很远的一条河里。

遇水时我身上覆着的冰晶顷刻间融化。

我的身体完好无损。

 

艾伦用他最后的力气把我结晶化,选择把自己丢在了那片人性的焚尸炉中,独自前行,等待洗尽铅华后重新活过。

我不能浪费他的好意。

我会活下去。

 

那场战役,调查兵团存活仅仅1人。

 

 

16.

 

“兵长。”

我早听到了身后慢慢靠近的脚步,直至他出声,我才缓缓转过了头。

弗瑞站在我的身后,他头上的大檐帽摘了下去,露出一大片被火焚烧后狰狞的疤痕,还有那只红色的眼睛。

 

“艾伦。”我闭眼哑声道,“好久不见。”

 

他笑了,随着笑容的扩散他脸上灼伤的痕迹一笔一划地褪去,慢慢地显出了那张如同梦魇般困我数年的脸庞。

我盯着他,走近他,伸出胳膊轻轻搂住了他。

“兵长。”他的头窝在我的颈窝,呼出的气息我都能感受得到,“好久不见。”

“谢谢您这么多年替我走过那么多世界,通过您,我看的很清楚。”艾伦笑着说,“辛苦您了。”

“是吗?”我不太信,“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出现?”

“是您自己的心一直防备着我,我才没有办法出现啊。”艾伦结束这个拥抱,站直了身子,道,“如今我发现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能强制出来一次,不然大家伙儿都会怪我的。”

“哦?”我挑眉,“我误会什么了?”

“您误会了我的初衷。”他叹气,“当时我选择您代替我活下去,并不是想让您徒增负担,抱着完成遗愿的态度走遍这个世界…”

“我没有。”我迅速否决,“我年轻时也想看看这个世界,你的要求刚好随了我的愿。”

“那您为什么要背负着重担地活着呢?”艾伦摇头,“为什么会躲到这个世界里还是看不清我的脸呢?为什么面对韩吉分队长的告别弃之不顾呢?为什么…拒绝去海边呢?”

我被他的问句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在沉默中望向他的眼睛。那是比之前清澈了更多的眼神,似乎死亡的磨练给了他更多纯净下去的理由。与之一比,我确实被染了不少尘世的污垢,难免有点自惭形秽。

我没回答,他也沉默。头顶上的阳光在白布的反射下变成了浅浅淡淡的冰蓝色,如同流水倾泻,流淌在这片密封的空间内。这片环境更是加深了我记忆里我与艾伦的最后一面。那片玻璃般透明的冰晶,在我的记忆里划出了那么深的沟壑,如同顽疾般扎根,空洞到任何事物都难以填补。

我突然就想这么留在这里,就算这是虚幻的,至少我并不孤单。

我们在马不停蹄中相遇,然后错过。就是这样一段时光,却让我义无反顾的想要按下暂停,将它封存在心,用之后的一辈子去缅怀。

他舍弃了他的自由。

留给我足矣遗憾一生的温柔。

 

“艾伦。”我抬眼,有点疲惫地问,“你恨吗?”

“恨。”他干脆利落地说,“我恨那些将我们逼入死地的人,恨那些不知道自由的价值一味埋怨的人,我恨最后的最后…您都没有舍弃我而去。”

艾伦说着,轻轻朝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朦胧的悲伤,“可我不想看到您这个样子,如果我继续恨下去,您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栽进仇恨里带着满身的冰冷和死气面对这个世界呢?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通过您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我只是想…您能活下去,真的是我最快乐的事情了…只要您还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恨这个世界?选择让您独自活下去,就当是我自私了一次吧。因为活下来的人,才是承载着别人给他的记忆踽踽独行的人,那样子才是最痛苦的吧…”

“所以,兵长。”他使劲眨了眨被水汽濡湿的睫毛,“对不…”

那个短语他没有说出口。

我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替他把后面的那两个音节吞了下去。

 

艾伦没有反抗,也没有吃惊。他的唇部温热,就像沙漠里吸收了满满阳光的流沙,沉淀出最后的一片安宁。

 

“兵长…”他最终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哭了,“我该走了…”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带着体温,就像一个永世的烙印。

 

“您…该醒了。”

 

我笑了。

“好,艾伦,我们一定会再见。”

 

 

17.

 

利威尔在寒风肆虐中缓缓转醒。

他的手上握着喝了一半的酒,长时间的昏睡使他的身体僵硬的像个铁块。他坐在原地缓了很长时间,才尝试着立直了身体。

可他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清和,眉间的戾气被褪掉,只留下岁月流逝抽丝剥茧的安详。

他转身,轻轻抚了抚自己斜倚而睡的墓碑,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

他走到另一块墓碑前,道了声再见。

他又直直往后走,把手里喝了一半的酒放在了一个低矮不起眼的土堆前。

 

 

最终他重新披上斗篷,在大片的芦苇丛中走出了这座墓园。

他的下一站是海边。

 

那刻或许只有风看得见。

他的眼眶潮湿如水。

他的叹息只剩下疲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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